黄河有心情
(《飞天》2025年第2期)
王方晨

1
黄河被誉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自古以来,这条闻名于世的大河,哺育了中华民族的子子孙孙。清代小说《儒林外史》中写道:“千流万派,同归黄河之源;玉振金声,尽入黄钟之管。”黄河之于中华民族,意义之重大,毋庸赘言。
日常生活中,会有很多司空见惯的事情。恐怕很多人都没有认真、深入地想过“黄河”二字,对我们每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黄”,一个“河”,简单组合,看上去显得那么普通。有时我会不禁对自己发问,这条黄色的浑浊不堪的滔滔大河,究竟跟我们有什么非常密切的关系?
我敢肯定,相当长的时间,我并未感觉到黄河在日常生活中有多么重要。它甚至不如我家乡门口,名不见经传的莱河和大沙河。至少我曾站在这两条小河的岸边,看见过有人在河里游泳,捞取河里的苲草。偶尔下到河里,会止不住捉到大鱼的想象,并为之激动。而过了那条大沙河,我会走到河西的一个叫李双楼的普通村落。那是我的外祖家。
我的切身接近黄河,发生在1990年,因为我从内陆的老家金乡,调到了黄河入海口的东营。
也就是说,我来到了黄河尾闾。脚下的土地,是由黄河携带的巨量泥沙,沉积而来。
宋代词人李之仪《卜算子》写道:“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从这一年起,我则在黄河尾,生活了十九年,而在万里之遥的黄河头,则不知其为谁。这就成了“谁住黄河头,我住黄河尾。”
从黄河尾,来到济南,依然与黄河相伴。
在这十九年间,我多次跨越黄河,目睹了黄河的浩浩荡荡和静水流深,见证过大旱之年的黄河断流。大水泛滥的时节,我还参加过黄河岸的抗洪救灾,乘坐飞驰的汽艇,穿行在黄河滩上被洪水淹没的村庄。
对我触动最大的,是有一天,我站在了干涸裸露的黄河底,头上长天辽阔,万里无云,像是个倒悬的大海,而又蓝得像灌满了浓浓的蓝墨水。
此情此景,令我不禁想到古往今来、民间庙堂所发出的那些铮铮誓言,实实的就是“海枯石烂终有时,黄河见底亦寻常”。
2
自然而然,黄河的形象也出现在了我的小说中。
历史记载,1935年7月,黄河在鲁西鄄城决口,让菏泽、巨野、济宁、金乡、定陶等十几个县的良田和村舍,一夜之间化为汪洋。成千上万的灾民,在当时的国民政府统一调遣下,纷纷向黄河尾闾迁移。
我的小说《地啸》中的主人公罗得宝、宋兰香、老萧、老黑,都是鲁西南无数灾民中的一员。这些灾民散布在黄河尾闾大片无主的土地上,开垦田地,创建村落,繁衍子孙。日本人来了,他们不屈不挠,奋勇抗日,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了可歌可泣的动人诗篇,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民族精神。
在东营工作期间,我还创作了小说《猫样年华》,讲述山东大学一位老教授的坎坷遭遇。小说取材于真实人物。因遭受不公正待遇,公石兰教授在黄河尾闾的黄河农场,度过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与一只叫“花儿”的母猫,结下了超越现实的不了情。多年后,海晏河清,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重返山大,但仍对往昔的岁月难以忘怀。忠于感情的“老义猫”,带领自己无数的儿孙长途跋涉,赶来与老教授在济南相会,死后被老教授埋葬在黄河滩上。
小说中写道:“公石兰在黄河滩上葬掉了老花儿。他觉得老花儿的灵魂不会孤独。这汤汤的黄河水,日夜不息地流动,很能够解除她的寂寞。”
如果老花儿愿意,她的灵魂也可以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回归故地,而永不迷路。
近现代涉及到黄河的小说作品,我特别注意到了《老残游记》。
在小说第十三回,通过小说人物翠花讲黄河,“三天两头的倒口子”。有南方才子对抚台大人指出黄河水患的原因就是河道“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安静,必得废了民埝,退守大堤。”此计一出,抚台大人便起意,让堤里的百姓“搬开才好”。
随后,依作者刘鄂的话讲,在场的“这些总办候补道王八旦大人们”便出馊主意:
“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这堤埝中间五六里宽,六百里长,总有十几万家,一被他们知道了,这几十万人守住民埝,那还废的掉吗?”
从这段描写,我们看出黄河给沿岸民众带来灾难,常常就是小说中通俗的“倒口子”,就是决堤,同时也会发现当时清政府对黄河治理的方略,莫衷一是。
刘鄂是一位清末的小说家,但在水利方面也卓有建树。他结合自己治理黄河的实践经验,著有《治河五说》《三省黄河全图》等水利专著。显然他不赞同小说中政府官员在黄河治理中不顾百姓死活的做法,并给予猛烈抨击,愤怒地称那些人云亦云的“总办候补道”为“王八旦人们”。
接下来,小说叙述,“这年春天就赶紧修了大堤,在济阳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感叹“可怜俺们这小百姓那里知道呢!”六月里,汛期一到,百姓果然遭殃。这两道隔堤,就是“杀这几十万人的一把大刀”!小说中写道:
“只听人说:‘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队伍不断的两头跑。那河里的水一天长一尺多,一天长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顶低不很远了,比着那埝里的平地,怕不有一两丈高!”
刘鄂借助人物之口,给我们生动描写了百年前黄河泛滥时官民抢险救灾的真实场景:
“到了十三四里,只见那埝上的报马,来来往往,一会一匹,一会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时候,各营盘里,掌号齐人,把队伍都开到大堤上去。”而堤内百姓察觉灾难到来,仓皇搬家。“谁知道那一夜里,三更时候,又赶上大风大雨,只听得稀里花拉,那黄河水就像山一样的倒下去了。那些村庄上的人,大半都还睡在屋里,呼的一声,水就进去,惊醒过来,连忙是跑,水已经过了屋檐。”
当时的情景是“天又黑,风又大,雨又急,水又猛”,多少百姓陷于泽国,死于非命。刘鄂以小说之笔,将这人间惨剧带到我们这些当代读者面前,令读者读后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现当代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描述黄河所流经的土地上所发生的故事。直接书写黄河的作品,也有一些代表性作品,比如李凖《黄河东流去》、冯金堂《黄水传》等。这两部作品均以黄河为题材,表现黄泛区人民的生活。
在我的民间抗日小说《地啸》中,我写了那场1935年的大水,而在他们的作品中,仅仅过去3年,黄河沿岸就又发生了一次大水:
1938年,日本侵略军进入中原,国民党军队为阻滞日军南下,炸开河南境内黄河花园口大坝,淹没了豫、皖、苏三省四十多个县。
除了这两部作品,另有魏世祥《水上吉卜赛》,则对黄河具体的形态,展开描写,把黄河塑造成为一条“文化之河”“道德之河”。在这部作品中,读者可以看到各种滩,嫩滩、硬滩、暗滩,可以看到不同季节的河。三部作品中的《黄河东流去》,曾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相对另外两部,传播范围更为广泛。另外两部作品,应该说是知者寥寥。
黄河本身是一部说不完、道不尽的“活”历史,是小说家挖掘不尽的文学宝藏,因此也就有了小说家笔下层出不穷的“黄河故事”。河南作家邵丽的《黄河故事》,直接以“黄河故事”命名。小说叙述了黄河岸边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故事在南方和北方、深圳和郑州之间来回跳跃。
这几部作品的共同之处,就是他们的作者,都属于河南作家。由此可见,黄河在流经中原地区时,给中原地区留下的印迹之深。浓厚的“黄河情结”,一次次让他们的目光,深情地投向了这条气势雄浑的“母亲河”。
而在山东,也有这类直书黄河的作品。比如从黄河滩区走出的作家罗珠,九十年代曾写过长篇《大水》。这部作品叙述了黄河入海口地区150年间惊心动魄的水患史、生生不息的家族发展史和多灾多难的民族生存史。
另外,我曾经阅读过一部更是少为人知的长篇《黄河咒》,出自山东作家王树理。这部作品叙述了黄河入海口地区,艰苦卓绝的黄河安澜史。我在小说评论《安澜戏里的生死场》头一句话就是:“历来写到黄河的小说,一定会是沉重的小说。”并认为这简直是一个令人无比愤恨的逻辑。
但事实上,小说里的黄河常常跟灾难联系在一起。我曾这样写道:“黄河无知无识,却仿佛一道不可破解的咒语,将黄河沿岸的生灵,掌控于自己无常的喜恶之间。”
在这篇评论中,我将生活比喻为一条气势雄浑的大河。这条大河“狂暴凶悍,不容任何人跟它讲道理。它完全地服从于自身的欲望,摧枯拉朽,一泻千里”,也正是黄河的客观写照。
3
河流常被视为文明与文化的源头。在世界上每条重要的大江大河的流域,都诞生过成就辉煌的文学名著,诸如《静静的顿河》之于顿河,《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之于密西西比河。
大约在1987年,我从《文艺报》上看到了一幅改编自《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舞台剧剧照,两个小伙子手持长篙,站在船上引吭高歌,而舞台剧的名字就叫做《大河》。那时候,我才对这部名著与河流的关系,似有所悟。
不得不说,能与黄河相匹配的优秀小说作品,数量还不够多。与古往今来黄河在诗歌里的华章相比,反映黄河题材的小说作品,艺术光彩也要暗淡得多。
从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与黄河有关的诗篇。我读“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有人注释,说是在讲黄河水清澈见底。古籍有载:“黄河斗水,泥居其七”。我好像对这个“清澈见底”有点怀疑。难道两千年前诗经吟诵的,跟我们现在所认识的不是同一条河流?
同样对汉乐府诗《相和歌辞•公无渡河》,它短短的十六个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也有类似的一点疑问。这首诗明白简洁,但既有悲剧精神,也有悲壮色彩。渡河。不要渡河。竟渡河。人死了。奈何。回环往复、缠绵凄恻、沉痛莫名。它被称为历史上最悲壮的古诗,还是有其道理的。
在乐府中,我们可以清晰听到黄河的水流声:“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汉乐府《公无渡河》之后,李白又写出《公无渡河》“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之句,可以让我们再次感受这支狂放而怫郁的悲歌。他的《公无渡河》,音韵气势磅礴,甫一下笔就写出了万里黄河的无限声威,用词激切,活画出黄河奔突的雄奇之境,又揭示出它的狂暴肆虐、滔天害民之形,带有了更强烈的悲剧色彩。
在唐代诗人中,李白写黄河的诗句品质之高,令人惊叹。在《行路难》中,他写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唐代诗歌,提到李白,更少不了诗圣杜甫,他在《故武卫将军挽歌三首》中写,“赤羽千夫膳,黄河十月冰。”白居易《新沐浴》写黄河:“是月岁阴暮,惨冽天地愁。白日冷无光,黄河冻不流。”还有他的《杂曲歌辞生别离》:“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更有李贺《北中寒》:“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全诗写一方灰暗,三方天色皆成紫。黄河冰冻,鱼龙皆死。百石大车上路,能在冰面行驶。霜花降落衰草,挥刀舞剑向天,难割破灰蒙蒙天色。海上波涛回旋激荡,积冰哗哗作响。山谷瀑布凝结失声,如白虹悬半空。北方的寒冷之情状,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其他诸如“黄河直北千馀里,冤气苍茫成黑云”“尘沙落黄河,浊波如地翻”“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百战无功身老去,羡他年少渡黄河”“黄河晚冻雪风急,野火远烧山木枯”“黄河九曲冰先合,紫塞三春不见花”“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不胜枚举。
纵观这些诗作,无不与愁苦、苍凉、萧瑟、艰困有关,有一种悲寒的基调。但是,我们还可以欣赏到许多豪放、雄浑、壮丽的诗篇。魏晋阮籍在《咏怀》中写黄河,“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随后“视彼庄周子, 荣枯何足赖”的发问,峭拔高昂,一扫阴郁萎靡之气, 抒发了诗人的豪情壮志,认为人要以自己的积极作为,摆脱人生的荣枯,而忠义和气节,也足可以从根本上超越生命之短暂。阮籍为三国时期的“竹林七贤”之一,这种建功立名、兼济天下的人生志向,着实可贵。
到了李白那里,对黄河书写的浪漫主义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像“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可谓妇孺皆知。
在《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中,他写道:“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 盘涡毂转秦地雷。”你不是说黄河汹涌澎湃摧枯拉朽吗?但在李白眼里,此刻则是“黄河如丝”的表现。但接下来,却是黄河触动了巍峨山岳。这首诗以大地山河与神话的巧妙结合,将华山和黄河描绘得气象万千,运笔收放自如,创作出了奇幻飘逸的境界。
《赠裴十四》是李白赠别一位超凡脱俗之人裴十四。此人据说仪容俊伟,光彩照人,人称“玉人”。“朝见裴叔则,朗如行玉山。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黄河之水天上来,一泻万里,流入东海。写奔腾的黄河水,也是写裴十四宽广宏大的胸怀。本是一首忧伤像送别诗,被李白写得气吞山河,豪迈奔放,洒脱不羁。李白如此写裴十四,直令人不禁暗生亲目瞻顾之意。
同是唐朝大诗人的王维,多咏山水田园,诗作风格清新淡远,自然脱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有禅”,在描绘自然美景时,又流露出闲逸萧散的情趣,但他在写到黄河时,也有飘洒自由之情思。在《送魏郡李太守赴任》,他写道:“苍茫秦川尽,日落桃林塞。独树临关门,黄河向天外。”即便贾岛这样的苦吟诗人,有时也会豪放一把。“几岁阻干戈,今朝劝酒歌。羡君无白发,走马过黄河。”(《逢旧识》)身是龙钟白发人,犹羡走马过黄河。人老心火不灭。
像“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曾向黄河望冲激,大鹏飞起雪风吹”这样的诗句,都包含了诗人掩抑不住的壮志豪情。诗人的胸怀有多大,整个世界都不够充满,所以我们一再看到“天外”这个表述,从李白,到王维这样的大诗人,再到叫不出名字的小诗人。后两句潜台词好像是说,老子也曾阔过。这个“阔”应该是类似“英雄阔大宽宏量”。
既讨论写黄河的诗作,不能不提到王焕之《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是写黄昏时的景象,以朴素浅显的文字,缩万里于咫尺,大写地描绘出了北国河山的磅礴气势和壮丽景象,意境深远,结合后两句,鲜明表达积极探索和无限进取的人生态度,千百年来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其家喻户晓的普及程度,好像一首儿童诗。
要论壮阔雄奇,我觉得应该首推这两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读此诗,有胸襟浩荡之感。一个诗人的世界,既能容纳天,也能容纳地。其境界阔大,气象雄浑,直如李白讲“万里写入胸怀间”。这就是诗人的胸怀。此诗出自王维之手,出自这位思接天外的绝世天才。
民间谚语,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须将一片地,付与有心人。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代应难继此才。”诗歌里的黄河,也常与誓言、信念、宇宙的终点有关。
五代佚名《菩萨蛮》中写:“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把鲜活的生命与永恒的天地日月做对比,表意泼辣直露,热情奔放,激动人心,体现了一种坚定忠诚的人性品格。
为什么当年我站在干涸的黄河底,心灵会受到强烈震动?就是因为干涸的黄河让我有了一种走到时间尽头的感觉。
如此看来,所谓永恒,也没有绝对。我们的世界在发生惊人巨变,现实就是一切皆有可能。但这并不妨碍诗人们继续以各自的诗句和想象,表达他们不同的生活观、世界观、宇宙观。
王昌龄两首《横吹曲辞•出塞》,其一写:“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首诗互文见义,给了不可捉摸的时间,以具体可感的形象。明代诗人李攀龙,赞它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前人也多言“秦时明月汉时关”,从千年以前、万里之外下笔,“发兴高远”,最耐人寻味,我却最喜其二中的“黄河水流无尽时”之句。
多少男儿战死沙场,人间悲剧频繁发生,和平安定的生活,只存在于人民的想象。我们尝试着将两首出塞诗连在一起,就像电影里的镜头一转,“白花垣上望京师,黄河水流无尽时。”
于是,我们看到黄河东流,滔滔依旧,既可做思念的象征,也可做时间的写照。在时间的永恒面前,征战杀戮,成败功名,都付与了土。诗人的情感和思想,或可藉此得到超然于世的表达。
“古来黄河流,而今作耕地。都道变通津,沧海化为尘。”这几行元代的诗句,也借黄河,道尽世事沧桑之感。而在“黄河日日水东流,断送却、英雄多少”的感喟中,又隐含了许多生命的悲悯。生命短暂,河水流长。这位诗人以“万事付之一笑”的达观和高洁,面对历史兴衰、人生沉浮,给读者提供了丰富的人生启迪。

4
除了小说、诗歌,在散文、戏剧等文学体裁以及民间传说、谚语中,书写黄河的作品、文字,同样数不胜数。古往今来的作家、诗人们,在中国几千年历史长河的奔腾与沉淀中,孜孜以求永恒的价值,探寻深刻的人生哲理。经过无数作家、诗人的奋笔疾书,对黄河的认知逐渐化为一种原型意象,具有了人格化,从而凝聚了中华民族心理、性格的共同因素。
世界文明史上,曾发生过文学成就一个民族的事例。一个弱小的民族凭借他们编纂的一部关于自己文明的文献《圣经》,团结一致,固守古老的民族传统,于破坏和蹂躏中重建家园,这就是西方犹太人。所以就有这种说法,与其说犹太人写了《圣经》,不如说《圣经》塑造了犹太人。那时候犹太人没有国王,没有庙宇,但《圣经》中文字的力量、信仰的力量,所形成的神秘因素,使他们团结在了一起。而我们历代的作家诗人们,努力在文学中营造生动的黄河意象,所展现出来的生命情愫,又演绎出生命之美,传达生命之忧,千百年来一直激励着中华民族昂扬向上,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我们民族性格的形成和完善。
黄河西出昆仑,流淌至今,我们每个人的成长仍在直接或间接地承受着这条大河的浸润滋养。
美国著名诗人艾略特,在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序中写道,马克吐温写作这部小说,“有两个要素经过他的敏感和经验的驾驭,构成了一部伟大的作品:这两个要素就是那个孩子和那条大河。”哈克贝利•费恩给予这本书以风格,大河则给予这本书形式。
同样道理,中国文学史上那些书写黄河的杰作,也是作家以个人认知给予的风格,黄河给予的形式。黄河,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流淌着我们民族精神的一部《圣经》。
世所公认,黄河乃中华民族文化之根。有人讲得好,黄河的根,不仅在巴颜喀拉山,不仅在源头,还在大海。也就是说,这条根一头扎在黄河头,一头扎在黄河尾。
文学中的黄河入海流,绝不是消失。黄河的全部,既包括它的开始,也包括它的结束,既包括动,也包括静,既包括它的九曲十八弯,也包括它的飞流直下。在它身上,有悲愁郁结,也有豪迈旷达,有焦苦哀怨,也有勇敢抗争,有苍凉萧瑟,也有雄浑壮丽。正是这些情感元素,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的性格。
有人说,真正的高人,光而不耀。黄河汹涌澎湃,流经万里,在流入大海之前,渐渐平静下来,就像一个绝世高人,把锋芒敛藏不露。黄河有心情。杜甫《秋词》中说,“心平能愈三千疾。”又有人说,“心静可通万事理。”静,是一种力量。
静水流深,对人来说,也是人生最好的境界。对中华民族性格来说,从容有度,肯定是一种成熟的标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