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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名士咏济南名泉》序言（上篇）

侯林

许多年里，我们父女的济南研究，都是以名泉与名士为主要方向的。

研究济南从泉水入手，研究泉水从文献入手，基本可以概括我们的学术路径。

（一）

2012年初，我与侯环受济南史志办李吉祥主任的邀约，作新编《济南泉水志》（济南出版社2013年版）之《人物志》，共得泉水人物445名，且为其中的50名重点人物，作了传记。这次应济南名泉研究会之邀，撰写《百家名士咏济南名泉》（侯环、侯林著，线装书局2024年版）一书，是有些基础与优势的。友人闻听此事，有的便说：你们父女写了那么多的名泉与名士，找找旧作也就够了吧。

其实不然，有些事情往往比设想的要复杂得多。

书影《百家名士咏济南名泉》

应该说，泉水志上的人物传记，我们做得相当认真，那是我们当时最好水平的体现与发挥。然而其后，对于这些人物，我们又有很多新的资料发现，因而会有新的观点与观念的发生；而这种情况，又特别多地体现在一些关键人物如曾巩、赵孟頫、张养浩、元好问、王象春等名士的身上。如果对此弃之不顾，不惟对不起读者，更对不住自己的学术良心，对不住古之先贤。所以，我们摈弃了单纯地搜罗旧作或“炒冷饭”的做法，力求将近年来新的发现与新的研究成果融入本书之中，虽则苦些累些，但心情坦然、爽然，此时也便发现自己的内心——毕竟是崇拜原创不愿重复自己的呀！

本文作者侯林先生

那50人之外的名士是不用担心的。为了作这本书，我们才蓦然发现，在这十多年里，我们曾经写下了如此之多的名士与名泉的文章，200名士也足够了，怎么办，精挑细选，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因为全书受到字数的限制，只好不停地忍痛割爱，最后，计98篇，书写着140名士与济南名泉的缱绻情怀、风雅旧事。

（二）

名士文化，展示了济南作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历史名城所具有的深厚内涵。清代济南府著名学者、诗人王培荀在其名作《乡园忆旧录》中，曾对这一现象加以阐述说：

济南固多名士，流寓亦盛。如唐之李、杜，宋之苏、黄、晁、曾，无不游览流连。国初，顾亭林、张祖望、闫古古、朱竹垞，皆以事久住。学使则前明薛文清、王文成，一代大儒。我朝则施愚山、黄昆圃，一世文宗。以此提倡，人物风雅安得不胜？

这段话语，精辟地概括出济南的一个特征：名士之城，风雅之区。

应该说，济南的泉水文化与名士文化，密不可分，存在一定的因果联系。名士之于济南，清人王培荀称之为：“以诗人置之诗地，可谓人地相宜。”（参见《乡园忆旧录》）

书影：《乡园忆旧录》

名泉得名士品题，辉耀水湄，声名益彰；名士得泉水滋润，心神怡悦，翰章飞洒。名人名泉相互映照，实为珠联璧合，美不胜收。

济南最早的诗篇，可溯至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大东》一诗。而《大东》所咏歌的，正包括济南的泉水（“有冽氿泉，无浸获薪。”）

《大东》之后，济南本土名家璀璨，人才辈出，即以文学诗赋之士而论，其名闻全国，诗传载籍者，唐代有崔融、员半千。宋代有范讽、李清照、辛弃疾。李清照是毫无疑义的中国第一才女，是历代词论推许的宋词婉约一派的代表词人。她开创的“易安体”优美动人，风格独具，是宋词中无可替代的奇葩。辛弃疾与苏轼一道，被誉为宋词豪放派的领军人物，时号“苏辛”。与李清照一样，辛词亦极大地拓展了宋词的表现潜能，这使“济南二安”（李字易安，辛字幼安）当之无愧地成为宋代词坛的双星。

辛弃疾画像

金元之际，济南有杜仁杰、刘敏中、张养浩诸人。张养浩是元代名臣、著名诗人、散曲家。他敢于用创作直面社会人生，其曲作的人民性达到了时代最高水平。明代济南成为山东省省会之后，本土作家如边贡、刘天民、李开先、李攀龙、殷士儋、许邦才、于慎行、王象春等相继涌现，济南的诗歌成就及影响居于全国首位。特别是边贡和李攀龙，二人是明代前、后七子的中坚和盟主，是领袖明代诗坛的杰出诗人。边贡为弘正四杰之一，五士禛说：“明诗莫盛于弘正（弘治、正德年间）弘正之诗莫盛于四杰。”（《华泉先生诗选序》）至于后七子的领袖李攀龙，其诗尤其是他的七律，堪称明代之冠冕。王世贞以“峨眉天半雪中看”（《漫兴十绝》）誉其诗。胡应麟则称李为：“高华杰起，一代宗风”（《诗薮》）。一个城市在一个朝代涌现如此之多影响全国，领袖文坛的诗人名士，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十分罕见的。

李清照画像

清代济南文坛继续延续着明代的辉煌。济南府新城县王士禛、德州田雯、历城王苹等人，各以自己的诗歌创作实绩，在清代文坛上占据着重要位置。王士禛别号渔洋山人，济南府新城（今桓台）人。宗盟海内达数十年之久，被誉为泰山北斗。为诗倡“神韵”说，是开一代诗风的杰出诗人。

最为感人的，则是历代济南先贤对于故园山川与人文历史的审美发现与深情咏唱。

如《诗经·大东》对于济南泉水“有冽氿泉，无浸获薪”的最早咏歌；宋代李格非作《历下水记》，“叙述甚详，文体有法”（《墨庄漫录》）地记录济南泉水；元代张养浩对于济南山水“南北兼有”与“五可”之美的发现，特别是其归卧云庄多年，“于环城之溪光山色，刻画清新，为诸家所未及。而各体之文，往往神施鬼设，自辟门庭。”（周永年《归田类稿·序》）明代前后七子边贡、李攀龙高吟着“我济富山水，人称名士乡”的诗句（边贡《春日卧病寄刘子希尹王子孟宣》），写下众多描摹济南泉湖、人文的美篇佳作。

趵突泉白雪楼王琴摄影

明末清初，王士禛与其叔祖王象春的济南歌咏与济南研究尤其深邃动人。作为思想家与诗人，王象春不惟有咏歌济南山川人文的开山之作《齐音》，其对济南的审美发现更令后人钦羡不已，如他称济南泉“内出泉”独特价值：“水自内而外出者，天下唯济城己耳。”如他论证大明湖的“城中湖”意义：“湖出城中，宇内所无。”如此高屋建瓴的深刻洞见，振聋发聩，而王士禛以其高官兼诗坛领袖的地位，为济南泉水、特别是趵突泉的正名同样令人感佩，他说：

“唐刘伯刍品水，以中泠为第一，惠山、虎丘次之。陆羽则以康王谷为第一，而次以谷帘、惠山。古今耳食者遂以为不易之论。其实二子所见，不过江南数百里内之水，远如峡中虾蟆碚才一见耳。不知大江以北如吾郡，发地皆泉，其著名者七十有二，以之烹茶，皆不在惠泉之下。宋李文叔格非，郡人也，尝作《济南水记》与《洛阳名园记》并传。惜《水记》不存，无以证二子之陋耳。谢在杭品平生所见之水，首济南趵突泉……予尝题王秋史苹二十四泉堂云：‘翻怜陆鸿渐，跬步限江东。’正此意也。”（《古夫于亭杂录》）

侯林、侯环在王士禛故居

（三）

甘泉哺育名士，甘泉也可引来名士。那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在京师游宦贫困，思归而不能，听说齐州（济南）属吏掌书记空缺，立即求而得之。吸引他前来的原因是：

“济南多甘泉，流水被道，蒲鱼之利与东南比，东方之人多称之。”

被泉水和泉城美景吸引前来的名士可不止苏辙一人，而且也不自苏辙始。济南山水的丰饶秀丽，吸引了历代文人纷至沓来。比如，汉末，曹操、曹植曾在济南地区任职或居住，建安七子中孔融、王粲、徐干、刘桢四人的籍贯都在济南附近，建安风骨无疑会深深影响济南的文风诗风，唐代李白、杜甫，都曾经游历济南并留下了千古传诵的诗篇。宋代，仕宦、寓居或游历济南的，则有欧阳修、赵抃、曾巩、苏轼、苏辙、李常、祖择之、晁补之、孔平仲和孔武仲等。他们的诗文，为济南的湖山増辉；他们之中仕宦济南者，又多有政绩。

苏辙画像

金元间有元好问、赵秉文、徐世隆、郝经、赵孟頫诸人。

明清间来济南的诗文名家，多为仕宦济南的朝廷命官和学者。明代如胡薛瑄、王廷相、王慎中、王守仁、胡缵宗、王世贞等，清代则有頋炎武、施閠章、黄叔琳、朱彝尊、于敏中、翁方纲、阮元、孙星衍、刘凤诰、何绍基、刘鹗等数不胜数的诗人型官宦学者。上列诸公宦游或寓居济南期间，大都有诗文流传后世，更为诗城济南增添了诗性的辉光。

千百年来，有众多外籍的文人雅士、社会贤达，怀着对济南的深厚感情，歌咏品题济南泉水，为扩大济南泉水的知名度，为济南的泉文化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济南人会千秋万代记住他们的名字和功绩。

比如：

北魏的名士郦道元，在他的传世名著《水经注》里，有两个八字箴言，前者是形容趵突泉的“泉源上奋，水涌若轮”，后者是形容华不注的“青崖翠发，望同点黛”，千百年来，描述趵突泉、华不注的诗文数以千计，人们殚精竭虑、挖空心思，但都比不上这十六字的传神写照，举世认知。难怪作者会骄傲地宣称：“山水有灵，亦将惊知己于千古矣。”

赵孟頫《鹊华秋色》图

清初，大诗人王士禛过华、鹊二山，联想到汉武帝的尹妇人与邢夫人，创造出“尹邢双照娥眉弯”的美丽意象，世所称艳，显然是受到“青崖翠发，望同点黛”的深刻印象。

唐代杜甫，他的“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诗句可以说是“第一次深邃、完整地表述出泉城的历史人文底蕴”,（王育济《济南历史文化的变迁与特征》）成为济南千百年来最亮丽、最动人的城市名片，是济南人永远的骄傲。

大明湖历下亭

而金元之际的大诗人元好问，在与济南的关系上，则是创造了两个极致，一是与济南泉景而言，他以超越群伦的创作，成为了济南特别是华不注“水中山”美景（“看山水底山更佳，一堆苍烟收不起”）的极致咏歌者。二是与济南而言，他以极具个性色彩的主体抒情（“有心长作济南人”），成为了外埠人挚爱济南的极致抒写者。

“济南自古多名士，每得风流太守来。”

（《齐音·济守》）

王象春在这首诗的注文中还列举了几位济南太守的名字：

“唐之李邕，宋之曾巩、晁无咎，元之赵孟頫，皆风流蕴藉，民享安富之福。”

比如，宋代曾巩，这位跻身“唐宋八大家”行列的著名文学家，可不单单是做了几首优美漂亮的泉水诗或修了几座湖边亭馆，他是济南十一世纪城市整体审美建设的总设计师，他在济南北城修建了济南水利的总枢纽——北水门，开启了济南泉水利用的伟大工程，使得历水陂化害为利，由此，他创造了大明湖，命名了趵突泉，考证了齐之历山（千佛山）为“舜所耕处”，济南泉水的发源地是“泰山之北与齐东南诸谷之水”。将近千年前的济南正是在他的营造下，才成为“潇洒似江南”山水名城的。可以说，曾巩对于济南的城市贡献，堪称“千古一人”。

曾巩画像

元代赵孟頫在济南当了三年太守，不仅善政垂世，其文化业绩更是彪炳史册。

他除了描绘济南北部风光的国宝级画作《鹊华秋色图》外，还有《趵突泉》诗这样尽写趵突泉气势与神韵的名篇。古往今来，写趵突泉的诗文作品数不胜数，而赵孟頫的《趵突泉》诗却独占鳌头，享尽风华，所谓“南丰二堂之记，子昂濯尘之篇”是也。赵孟頫诗出，犹如在诗坛上刮起一股飓风，掀起了一个“和诗运动”，应该说，赵孟頫的《趵突泉》诗与其中的某些和诗，实际早已成为了趵突泉作为“天下第一泉”的历史明证。它成为了一部关于趵突泉“天下第一泉”的威武壮观、波澜壮阔的大合唱。其时间——横跨元、明、清三代；其规模——上千名来自大江南北、全国各地的朝野诗人参与其中；其内容——关于趵突泉审美特征的方方面面、特别是其“天下无”亦即“天下第一”的咏唱。而它的发起人、领唱者则是杰出的诗人、艺术家赵孟頫。

这同时也是中国诗歌史、文学史上罕见的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