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读黄永年先生的《树新义室书话》(未来出版社,2016年9月),就很期待看到他老先生的藏书图录。黄先生已经故去,没法像他的高足一般亲自张罗,遴选撰写,端赖哲嗣黄寿成先生编成《心太平盦古籍书影:黄永年先生收藏精粹》(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让徘徊门外的爱好者多少窥得一些大师的治学门径、收藏旨趣,自然是我们难得的幸运。
近日翻检此书,注意到一部日本宽文二年(1662)翻刻的庐陵罗春刊本《颜氏家训》有两则李苦李的题跋,分别是:
民国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九日携锡嘏游南京市购此。彭城李苦李记。(下钤“问渠”朱文方印)

《颜氏家训》,宋有沈揆刻本,明有程荣本、辽阳傅太平本,清有抱经堂卢氏本,近有渭南严式诲重刻卢氏本,附补校注,最为详备。此东洋翻刻庐陵罗春本,讹误颇多,然亦旧本也。苦李又记。(下钤“居易堂”白文方印)

“李苦李”这个名字,正是吸引我的原因。书里也将他标注为绍兴近代画家李祯(字晓芙,号苦李),但他自壮岁入职南通翰墨林印书局,就在这里安家落户,度过了后半生。他是吴昌硕的弟子、陈师曾的好友、王个簃的引路人,艺术成就不低,在当时的小城里颇有些影响。二十五年前,我曾陪友人去采访他的长女李巽仪,彼时她已九十二岁,但谈吐依然娴雅,令人难忘。还曾蒙她赐以兰石、紫藤之图,全是正宗海派气息。那一时期我还在从事地方党史工作,总是遇到吴天石这个名字。吴天石一九四九年后长期担任江苏教育界领导。他是李苦李的女婿、李巽仪的妹夫。
不过,我还是有些疑虑。因为看过一些李苦李的字,直觉就是这两条题跋不像他的笔迹;接着注意到自署“彭城李苦李”,难道绍兴之外,徐州(彭城)是他的祖籍?再者“问渠”“居易堂”这两枚印章,似乎未见于之前所见的介绍;而他虽从事出版与编辑,邃于版本之学也是闻所未闻。书里又说他“生卒年不详”,其实不难检得,是1877—1929年。如此一来,民国二十四年(1935)在南京买这部《颜氏家训》的李苦李,就必定另有其人了。
结合“问渠”“居易堂”两枚印章的提示,很容易发现另一位李苦李:李问渠(1884—1967),号苦李,江苏铜山(今徐州铜山区)人,早年仕官来陕,久则落籍西安,正是黄永年先生三十多岁后就终身居止的城市。所谓“长安居,大不易”,正契“居易堂”。李问渠富收藏,尤好宋元旧椠和明清闻人手札等。1930年曾经历火厄,绝大部分藏品付之一炬,此后重新搜求,渐有规模。据云,四十年前一度盛传他的故宅将要拆迁,后人遂惶惶出其所藏,大多散入西安文物商店。陕西省图书馆如今藏有他旧藏的明万历四色套印本《苏长公合作》八卷、清康熙三年刻本《牧斋有学集》五十卷、乾隆武英殿聚珍本《耻堂存稿》八卷,均有其题跋,《耻堂存稿》甚至连题三则,确是收藏家佞古爱书的姿态。黄先生以访书为日常,文物商店中物又哪里会失之眉睫,《颜氏家训》的来历大约不外乎此。
这部和刻《颜氏家训》原本不见得珍罕,全因李祯而增其重,如今更正为李问渠,也未必减色。二十世纪之初起的百年间,李问渠、黄永年这一北一南的两位江苏人,先后落户西安,呼吸在斯,忧乐在斯。他们有共同的癖好,这部书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