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振民



我国国家博物馆的著名文物——商代大方鼎(图一)内铸三个甲骨文——亦即卜辞——体系的字(图二),经郭沫若考证认定是“司母戊”。在甲骨文中“司”与“祠”通,而“祠”向有“祀”意,故“司母戊”意即祭祀母亲戊。据考,具体铸鼎行祭者是商王祖庚与祖甲,他们的父亲是商王武丁。
近些年来,一些学者对“司母戊”的“司”字有了不同看法,认为它应该是个“后”字,因“后”有君主和尊贵意,能体现下文“母”的身份。于是,便在2011年3月国家博物馆整修后重开时,将“司母戊”改称“后母戊”,意即君主般尊贵的母亲戊。
这一改在学术界引起不小的争议,否定者和肯定者都有。
我曾一度认同“后母戊”,并写了《“后母戊”鼎的另一内涵》一文,先发表于《后土文化》杂志,随后入编于《当代国学精英大辞典》。近来结合有关资料再三思考,我改变了认识,不再认为以“后”代“司”是正确的。
我考虑,鼎中的这个“司”字与“母戊”二字相比,是明显的近乎现代写法,一般不会看错。之所以会被一些学者认为它是“后”字,应该是曾经流传的“司”为“后”字的反写的说法起了作用。否则,怎么就能把一眼就能认识的“司”字认定为“后”字而不认定为别的字如“君”字,“主”字?
主张“司”为“后”的反写者这样认定后,便在解读上对祭祀母亲戊的意思来了个所谓“反正”,认为是体现“母戊”的君主般尊贵之意。
其实这个“反正”是有问题的。甲骨文和金文时代,文字正在形成或发展过程中,某个结构简单而相似的字容易出现正反两种写法;但这个鼎上的“司”字不可能是“后”字的反写,理由有三:
一是铸制上不具正规性。反写是信手刻画甲骨的草率形式,金文虽与甲骨文是同一体系,但它是金属铸制品,书法比较正规,而“后”反写为“司”显然是不正规的,故金文中不会有这种写法。
二是认知上不具确定性。说“司”是“后”的反写,只是出于肯定死者高贵身份的推测,而这种推测缺乏唯一性,很容易被另一种从鼎的神圣功用上进行的判断所否决。且母戊二字不反写,仅反写一个后字,也无多少道理。
三是字形上不具可能性。这一条最要紧。商代的“后”字根本不同于现代的“后”字。据甲骨学大师王国维考证、商代“后”字的写法是繁简不同的三种象
形体(图三)、表达的均是母亲生孩子且已生出的意象①;而且他同时又考出“卜辞君后之后与先后之后”也都为母亲生孩子且已生出的象形字,其具体写法,按王所说即上述三种写法中较简单的两种(图三之二三②)。这就告诉人,商代的任何一种意义的“后”字,均是以上甲骨文写法。而这种甲骨文写法无论如何反写,都成不了“司”字;反之,“司”字无论如何反写,也成不了商代“后”字的上述象形写法。也可以说,商代不存在代替上述象形写法的“后”,故也无所谓“后”的正写反写事实。“司”字只能是“司”字,即使“司“字本身可能反写,但它反写后仍读“司”,是“司”
意。一些学者把“司”认定为“后”的反写,无疑是忽视了今“后”与商“后”写法的不同而产生的思路紊乱和认知错误。
鉴此,我觉得不宜以“后”代“司”了。郭沫若原定“司母戊”为“祭祀母亲戊”的解意还是不变为好。何况甲骨学家罗振玉就曾说过“商称年曰祀,又称司也,司即祠字”③,也从古代同音文字互相通假的事实上揭示了司字的祭祀之意。我们在没有可靠依据的情况下,对郭与罗二位著名甲骨学大师的解释,是不应轻易推翻的。加之、鼎在古代就是用于祭祀的,把“司母戊”鼎上的这个“司”字以祭祀之意解之,不就最为近情、顺理、合乎实际么!有的学者又把“司”解
为“嗣”①,说“司母戊”是继承母亲戊,固然亦有其理,可惜离鼎的用途远了点,不胜祭祀之解更为地道。
近日看了一篇谈邮票上“后母戊”鼎的文章,其中说:“随着妇好墓司(后)母辛鼎的发掘,越来越多的专家开始质疑‘司母戊’应是‘后母戊’才对”⑤。这话应予商榷。先须弄明的是,这里所谓的“妇好”,据有关资料是商王武丁的一位妻子之名⑥,她被称为“母辛”自然与“母戊”是不同的两个人。看来“母辛”
与“母戊”都是武丁之妻,自然武丁之子祖庚与祖甲就都称她们为母,各铸一鼎祭祀。这样,须商榷的是:
“司母辛”鼎虽是另一个商鼎,但除所指对象有别外,与“司母戊”的表意方式是一致的。其“司”字还是“司”字,并没有增加“司”为“后”的新的认知元素,因而依然不能肯定“司”就是“后”。所谓“越来越多的专家”,倒是应该郑重考虑一下上述不应认“司”为“后”的理由,看看自己是否也混淆了古今“后”字的截然异样的写法而形成误判。由此,我又想到“司母辛”鼎的“司”字,仍应如“司母戊”鼎的“司”字那样,理解为祭祀较妥。除文字学的道理外,还因为它也是铸在作为祭祀用的鼎上的。
不过,无论“司母戊”鼎还是“司母辛”鼎,其祭祀的对象还是值得研究一下。
当然,两鼎祭祀对象的共同点都是母,是无可置疑的。而“戊”和“辛”是什么,就值得玩味了。王国维说:“商人以日(即“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所表示的日——陈注)为名号,乃成汤以后之事”⑦,又说:“帝王之妣与母皆以日名,与先王同”⑧。因之,学术界一般认为“母戊”即母亲名戊;“母辛”即母亲名辛。但我想,这种说法值得讨论。商代帝王和其他帝王一样,都有自己本来的人名,如夏时有禹、启、商时有汤、纣等(史料对商帝人名反映得太少)。而商帝于此以外又以日为名竟是何意?如按“十天干”的排次规律视为顺序之意,则据王国维《世数异同表》⑨看,自汤王始至纣王止共三十一帝,应包括“十天干”三轮多一,每个帝王应各用天干三次余一。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三十一帝中名甲者六帝、乙者五帝、丙者一帝、丁者七帝、戊者一帝、己者一帝、庚者四帝、辛者四帝、壬者二帝、癸者无。而且他们所用的天干名称互相交叉,并不依次。所以顺序之意不存在。
如视为生日之意,作为帝王来说,在意义上显然没有什么份量,因而是不可能的。故我推想,所谓“以日为名”,应属帝名而非人名。而帝之所名,必是代表帝之功德、本领或愿望。在“易学”领域“十天干”具有自然界木火土金水五行之意义,即甲乙为木,丙丁为火,戊己为土,庚辛为金,壬癸为水。如其名甲名乙者即治木之王,名丙名丁者即治火之王,如此等等。当然这中间就有阴阳主次等区别了。只是他们的具体业迹等史籍记载欠详,只保留了一些标志性的五行符号,使后人所知甚少罢了(至于与这些天干相配者如
“大甲”的“大”,“祖乙”的“祖”,“外丙”的“外”,“武
丁”的“武”等等,大率只是副词性的形容、限定一类)。帝王的妣与母在本人名字之外,也“以日为名”,与此理相同。据此,“司母戊”鼎与“司母辛”鼎的“戊与“辛”各指什么,就好说好道了。
按现有资料,妇好墓出土的一件重十八斤的大钺上,铸有“妇好”二字,说明此钺为妇好的武器。妇好持钺率兵一万多人,助丈夫商王武丁抵抗羌族和土方族的侵略,打了多次胜仗,平息了边患〔11〕。她用的钺当然是金属制品,而“十天干”中性质属金的辛恰与之相符;且辛又有辛辣意,代表一种杀伤力,故“司母辛”的“辛”就成为妇好的武装力量和军事成就的象征。这样,其子商王祖庚与祖甲,就尊其为“母辛”而铸鼎祭祀了。“司母辛”之意,就是祭祀母亲及其武功。如此领会,所谓“司母戊”也就可以迎刃而解。
“戊”在“十天干”中代表土,即土地。“司母戊”的意思,就是祭祀母亲及其治土之勋。只是这位帝王之母的本名是什么,她又是如何治土的,比如垦荒呢还是排涝呢,等等,史书无载。就像“母辛”之名妇好及其武功是被出土文物证实的一样,“母戊”之名之勋也是有待地下发掘物来证实的。
“司母戊”与“司母辛”这两座商代大鼎,固然表现了商王祭祀母亲及其德业之诚意,但将其引申开来,也恰恰能说明古代先民对母祖、对大地、对戎事的共同的崇拜。而两鼎中唯母字被重复使用,且置位于“戊”、“辛”之前,除表明是两位有不同德业的母亲外,不亦说明当时女性贡献之伟大及母亲地位之崇高么!
注:
①②出自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多后》,见《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59年6月版,第二册第441、443页。
③转引自葛英会的《商代大鼎的“司”“后”之争》,见《殷都学刊》2012年第1期。
④出自曹定云的《商“司母戊”不应错为“司马戊”》,见《光明日报》2012年12月29日9版。
⑤出自党玉占的《邮票上的后母戊鼎》,见《光明日报》2016年7月22日16版。
⑥(11)指赵占生的《女元戎妇好与睡美人辛追》,见《运城日报》2016年7月19日3版。
⑦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高祖夋》,见《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59年6月版,第二册第440页。
⑧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见《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59年6月版,第二册第473页。
⑨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商先王世数附》,见《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59年6月版,第二册第447-450页。
⑩按"易学"原理,甲乙木、丙丁火、戊已土,庚辛金,壬癸水这五组五行,各自排在奇位者为阳为主,排在偶位者为阴为次。
(原载《后土文化》2017年第3期,总第59期)
2016.8.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