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县城的诱惑
袁四,我知青时期结识的农民朋友,早已殊途。当时,后来,从没想过要为他立传。农民,那样平凡,毛病深沉,何事可传?
上山下乡插队当知青认识的第一个农民就是袁四。他并不是宣传中所说热情欢迎、帮着搬行李的贫下中农。不,他在场,却是最不热情那个,因为他不动手。他袖手站在一旁,时不时指点一下动手的人城里人的东西该如何安放,一副在行样子。他的穿着打扮包括发型都跟普通农民不大一样,上衣口袋插支钢笔,我想这人怕是早先城里下放来的。安顿好我,队长告诉我明天早晨第一排烟出工时间,社员们就都离开了,只他留下来主动与我攀谈,无所事事的样子。我刚到江南乡,摸门不识路,巴不得有人陪伴。很快我就知道我看错了人,他就是本乡农民,几辈人都没住过城里,土生土长,贫下中农。全队老老少少都叫他袁四,他不恼,干脆答应。袁四比我长两岁,五官端正,身裁颀长,偏瘦,一口黄牙倒还整齐,隐隐有点女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脚下一双白网鞋,当时称“超哥鞋”,四元一双,价值不菲,城里有气势的年轻人才穿,知青中都很少有,我更没有穿过,乡下人绝无这份奢侈。后来从旁人口中知道,袁四是个有点特别的农民。他是全劳力,出工一天能挣十个工分(我比他壮,刚下乡挣七个工分),犁牛耙田、栽秧撘谷全能,水谷子200多斤一担,他担起来走田坎脚不打闪闪,送公粮七八里路还要下一个笔陡河坎他能担120斤稻谷。袁四是单身汉,父母双亡,有个弟弟已经成年,一个屋檐下生活却各顾各。袁四是全大队出了名的不了汉,出工最少,够分粮食了就不再出工,游手好闲。家里三间破草房塌了一间,他不管,更不会用心收拾。社员说:“你莫看他穿得周武郑王,去看他屋嘛,脚都跨不进去!”
人都知道袁四心思不在农村,他羡慕城市,有钱就购置衣装,穿得貌似城里人。那时户籍制度管一切,农民包括知青就只能在农村待着,敢到处跑的人叫“盲流”,逮住轻则押送回乡,重则毒打,甚至收容劳教,屡犯也可以戴上“坏分子”帽子,那就成为阶级敌人了。农村人要想成为城里人,也有路,比方当兵转业、推荐招工、上大学。袁四向往城市生活却没有志向,没什么行动去争取,就是眼里巴望,县城就在长江对岸。他也不盲流,规规矩矩守着他三间草屋,就是逢场天空手进城赶场。“隔河千里”,他没有过河的五分钱,他有主意,主动帮过河船推桡,船钱就省了。他到县城也不干什么,就是到处看,像个采风的艺术家,看在眼里了,铭心刻骨,游荡直到末班船才过河回来,天晓得他哪里吃的饭。在生产队他也有一顿没一顿的,我从没看见他正经吃饭,只看到他手里拿一条烧包谷、冷红苕啃。
袁四需要钱。农村哪来闲钱?生产队只分口粮没听说分现钱。那年月农民的盐巴钱、煤油钱、肥皂钱都出自自留地出产那点菜、豆,想年末集体分钱那是做梦。大集体时代不许喂养家禽家畜,搞点副业都要偷偷摸摸,被人发现了就是“资本主义尾巴”,会被民兵强制割掉。袁四的自留地跟我一样多年撂荒,我是长年在城里不下乡,他是懒。自留地撂荒会遭人谈白,队长会批评劝导,也没人敢侵占,代种也不行,那是侵占,资本主义苗子,那时候的社员一大二公,见不得谁冒一点尖。
袁四肯帮忙,脾气好,嘴巴甜,除了懒没什么恶习,口碑不差,同情他的人不少。生产队视他两兄弟为孤儿,赤贫户,年年冬季为他们申报补助。补助下来往往是实物,比如被褥、寒衣。袁四到手会把这些新东西作价卖给乡邻,得到的钱就换成了他身上的衣装,进城的用度。他还有一条来钱路。农村婚丧嫁娶,修房造屋、打土墙、盖草屋、换屋顶、编篾折、做木工、没劳力的军属烈属请人耕自留地、种菜浇地,他知道了就去,人们也会首先想到请他。知道这人聪明,什么事上手就会,干一行会一行,人又勤快,不偷奸耍滑,肯负责任。更好的品质是他不讲价钱,干个十天半月,只图混口饭吃,吃什么不讲究,主人家给两个钱他会收下,不给钱他也无所谓,很大度。这样的劳力农村到哪里去找?口碑起来了,他在生产队虽懒出工,终年活却不会少。篾匠编竹器请他砍竹子划篾条,木匠请他拉大锯改木料,泥水匠请他摏泥墙、上房换瓦换草,船老大请他划桡。他能撕出整根茨竹的篾条,细如粉丝薄如蝉翼;他拉出的木板坦荡如坻,稍微刨一刨就可以用;他划桨不吝惜力气,不会溅起一丝水花。他做的活人人满意。若换个时间,他随便卖一门手艺,甚至成立一个工程队,早就发财变成城里人了。而那时,他的日子就这样得过且过。时间久了,也没人计较他在集体的表现,睁只眼闭只眼,不出工就不出工吧,照样分粮食给他。还有热心妇女给他张罗对象。但他永远没钱,或许他比勤巴苦做的农民还挣得多,但左手进右手出,没有存留,何况他自己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致,收亲(说媳妇)的事也就耽搁下来了。人们愿意请他干活,一致的评价是“家懒外勤”,谁愿意把女儿给他这样不顾家的人?人品再好也没用,一票否决。袁四无所谓,除了赶场天进县城冒充城里人一晌贪欢他心中没有别的满足。知青下乡来以后他开了眼界,县城来到身边了,他看到了时尚,他的穿着打扮,一言一行向知青看齐,他进城赶场少了。
生产队后山老塔
袁四不单帮忙,也帮闲。知青的别样生活让他生羡。知青爱玩,再累收工还要吹拉弹唱,这些他没法跟,但田野上趣味他懂得多,他爱玩的天性被激活了。江南浩大的田冲一望无际,春夏绿意盎然,冬水田波光粼粼,其间无穷乐趣。那时大自然还生机勃勃,资源丰富。水田里杂生着野茨菰,涮涮就能吃;浅水里鱼虾乱窜,薅秧子水田里都能碰到鱼,稀泥里藏着田螺、蚌,身边青蛙窜跳不休,乌鱼能长到三四斤一条;更别说山里、水库、河沟的资源了。农民对小鲫鱼、小鲤鱼、黄鳝泥鳅没兴趣,他们不稀罕。今天说来没人信,其实只因为没油没盐,腥臭难以下咽。除非遇到乌鱼能卖到钱,他们不动心。但知青有兴趣。田里鲫鱼大的也能有二两一条,苦于本事不大,抓不住,水田里乱了阵型、踩了秧苗队长会骂人。袁四本事大,手到擒来,一排烟袁四能抓一串小鲫鱼,都给我。遇到暴雨,田冲里倒处扒开口子让田水流走,袁四冒雨出去查看,拿个背篓塞在缺口处,等雨停了,他把背篓提回来,里面会有几斤鲫鱼。有月亮的晚上黄鳝会浮上水面晒月光,懒眠蛇一样,只需强光照住它就不会动了。照黄鳝用电筒还是火把,农民认为火把才能照透二层水,电筒不行。但燃火把需要煤油、桐油,那是紧缺物资,凭票,跟人吃的菜油一样珍贵。知青有电筒,没油票,愁眉不展。袁四认为那是瞎扯淡,谁说电筒不杀水?跟着他去,一晚上用电筒也能逮回来一笆篓黄鳝,十斤八斤有。用同样的方法逮青蛙,不需下水,草丛中、田埂上到处蹲据着吃蚊虫的青蛙,每只足有三两大,电筒光罩着就傻了,举手之劳,一次能抓两笆篓。袁四教我给青蛙剥皮:小刀后脚掌轻轻划破,随手一撕,整只青蛙皮就褪下了,肠肝肚肺自己滚出来,一分钟一只,洗洗就可以下锅了。那时吃青蛙还没有成为时尚,农民厌烦,袁四也不吃,知青开了头。青蛙味美,有嚼劲,没有鱼腥味,像鸡肉。但青蛙除了一双强劲后腿,其它地方都没什么肉,我们没那么多油,于是只斩下后腿下锅。我做了一副渔网,苦于学不会撒网,袁四出主意,牛耳朵水库旁小河沟下水,一人一边兜底拉开,拦河贴着河底往上游拉,收起来就是一网鱼,小的不要,几斤重的鲤鱼、鲫鱼好几条,吃不了。我让袁四拿进城去卖钱,他坚决不干。我才想起来,袁四是从不拿农产品到市场上卖的,他觉得丢面子,那让他看起来像个农民。农民都暗地进城卖菜换钱,他倒是个坚定地社会主义者,表里一致。
有些农民会点手艺,木匠、泥瓦匠、篾匠,也在偷偷干,只说是给乡邻帮忙,打个柜子、桌子,上房捡瓦、补草,编个壁头、做担箩筐。袁四高能,什么都会,不用渔网他也能空手河沟里抓鱼。他下水,静悄悄摸索河岸壁,就能从洞穴、水草丛里抓出一条产卵的大鱼来。那些年,我跟着袁四(或者说袁四跟着我),不知道吃了多少少油没盐的水煮鱼,直到今天看到田鱼还是满口鱼腥味,倒了胃口。袁四捉回来的鱼,我吃不了的鱼,都送给其它知青户了。本生产队有四个知青,临近生产队还有十几个,都吃过袁四捉回来的鱼和黄鳝,都认识他。袁四与知青们一概友善,与我更接近。没有其他原因,我是老三届,我俩年龄比较接近,其他知青是应届生,都还小,没什么社会阅历,俗称“青沟子”,袁四觉得跟他们没什么可谈。
不可能到袁四家去,他自己都整天不落屋,真正的家徒四壁。三件草房大概是父母留下来的,从未换草整修,半颓了,随时会垮掉,每逢大风大雨他兄弟俩都各自跑出来,借房子躲雨。他家只有半口锅,意思是人家的铁锅破了扔出来,摔成两半,他拾回来其中一块,也可以将就用,反正他家也不会正经做饭。也没有砌灶台,地面垒几块砖搭建成灶孔,架上半边锅做饭。屋里没床,一堆稻草,两床烂棉絮就是他兄弟俩睡觉的地方。他到处串门,从不请人到家去。我去看过一次,真没法落脚。
袁四患有严重哮喘病。平时不见异常,做得、跑得、累得,出气均匀。一到冬天,哮喘发作,他的苦日子就来了,瑟缩成一团像六十岁老头,走到哪里风箱拉到哪里,震天动地。他久病成医,完全不吃药,也没钱看病,青春硬抗,居然抗到了二十多岁,自觉日子滋润,无怨无悔,只是让人看着可怜。寒冬到来,江南田坝无遮无拦,整日整夜北风呼啸。袁四那草屋到处漏风,衣服单薄,稻草堆已经扛不住了,全身发抖,靠生个烘笼抱在怀里烤火取暖,活脱脱一只、不,两只寒号鸟,还有他弟弟袁五,比他小几岁,身体更弱,没能熬过来,比他死得早。有家室的农民看他两兄弟可怜,让他到家里过夜,去吃点东西,他一边大喘一边摇头拒绝。我知道他心里瞧不起农民,他不愿意自降身价,他只是苦熬,等待着春暖花开,他知道春暖花开一定会来。我不知道他冬天是怎么过出来的,我那时不安于农村生活,有机会就跑,知青串门,走亲戚。还有篮球比赛、宣传队演出和排练会抽调我,那是算工分的。冬季农闲,我自然就回城里家了。平时我让袁四到我农村家来吃来住他一口拒绝,我知道这人性情不可理喻。到这时候,我请他帮我看屋子,防偷儿光顾,他才答应了我。我想的是冬天苦寒,他总算有一个躲避风雨的地方。等我回到生产队,袁四送回钥匙,我开门一看,原封原样,袁四根本就没有上过床铺,屋里倒是洒扫的干干净净像住着人。我在农村没有建房,住在生产队废弃的保管室里。保管室建在在田坝中间,一溜十几件草房,一个大晒坝,远离山根农家院,地名太阳堡,名字很好听,就住我一个人。陪伴我的是千百只老鼠,天一黑就洗洗索索,吱吱哇哇,不时惨叫。保管室一端连着生产队坟场。夏天闷热,太阳堡添了新坟,坟灯不熄,半夜子时我门上有指爪抠抓,声音渗人,混在老鼠吱哇中,鬼气森森。我后来知道是夜游神袁四来吓我,差点跟他动手。我的胆量就是被他练出来的,我到农村受到最好的“再教育”。

生产队牛耳朵水库
后来我家变故,插队知青在乡下举目无亲、没有后援没法保全体面,农村我就回不去了。四处漂泊,尽一切可能活下去,每年向生产队缴钱分粮食。这期间乡下的一切分配都是袁四给我担进城送到我寄居的好友韩家,袁四也借机结识了韩家父子、母子,那是一户骨子里的书香门第,古道热肠。再几年,我遭逢国家重开科考,考上一所大学,离开故乡,从此开辟一段风生水起,与袁四再无交集。只听韩家兄弟讲述袁四依旧经常到韩家拜访,不留宿,不吃饭,很得韩家父母好感。我素知袁四性情,为他高兴,他进城有个落脚点了。那时已经“改开搞”了,我想袁四的日子一定改观了。
离开江南后,我专程去看望过袁四两次,还是放心不下他。我深知他的本事,时代有机会了,农民进城定居的多,我乐意看到他崛起。第一次访问,他还在老屋住着,不意间看见他收亲了,女方是个寡妇,拖着两个孩子,比袁四大了好多,奇丑不能直视,还替袁四生了个女儿。生产队为他收亲出了力,为他培修了草房,房子看起来还新。但看他生活似乎没有多大起色,一家人都破烂流丢,袁四继续懒散着。我递给袁四两百元钱,贺他结婚,他像没听见,看都不看。我将钱递给他女人,收了,客气不迭。又过了好些年,我与朋友再到江南,找到袁四女儿家,瓦房小院,心想他终于转变了吧?等半天袁四才出来,说在麻将桌上下不来。我默然,转身离开。他追了几步,我说:“留步吧。”他真就留步了。

江南冬水田
又过些年,传来袁四去世的消息。
袁四的人生是个悲剧,他身为农民却不安于做农民。支撑他的又不是野心,说得好听点,他只是想有更体面的人生,那是虚荣心。这或许并不算错,但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就注定了悲剧,他将一并失去在农村本就狭小的的生活空间。袁四没有文化,不明白大道理,他或许认识几个字,至少认识钱,会写自己名字,但离读书尚远,任何书本对他就是天书,他中山装口袋里插一支钢笔只是他理解的城市时尚。袁四高洁,我不明白农村重压的土壤上怎么能生长出君子固穷?那可是读书人心中最高尚的人格,读书要读到极致才能有那样的境界,袁四一个不读书的农民凭什么有此?袁四固穷,不贪财、不贪色,不贪口欲,不欺暗室,不摸不拿,不蹭饭,不食嗟来之食,性格和善,自尊自重,似极了一个有修养的人。他为什么不顾现实,丢不下、坚持着这样行事?也许他真看不起周围的农民,耻于做农民,不屑占他们的小便宜。那么他对城里人呢?对我呢?我们是朋友,他为什么还是如此君子风?我只能归因于这片土地了。圣人认为不管到什么阶段,国家的道德重建只能依靠农村,“礼失,求诸野”,依靠农民最底气的品德。一般城里人眼里看到的农民只有卑微、狡黠、无助。那么袁四呢?和他接触过的人,或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没人敢轻视他、轻贱他。袁四是怎样一个另类?还是说,袁四才是最底色的中国农民?我被袁四惊艳了。今天,我们都知道传统农村积重难返,改造农村也罢,振兴农村也罢,口号随便提,但不了解农民,不认识袁四这样的农民,总是缘木求鱼。农村自身的强大摆在那里,它滋养中华民族精神气质的历史贡献摆在那里,我们只是视而不见罢了。摆正位置,城市是农村的城市,而不是相反。城市竟然认为农村是城市的农村,我不知道城市哪来的底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农村才是大地,高楼不是,卖场不是,娱乐场不是,富贵不是,城市统统不是。给农村公平,尊重农村,它自己就能修正自己,同时救赎城市,为这个国家补苴罅漏。仅仅知识青年来到农村袁四就以为县城已经来到身边,不再进城赶场了,那说明了什么?县城什么时候真正去到农村,换句正确的话说,县城何时回归农村?瑞士那样的农村什么时候在故国降临,那时的袁四看起来就会无比正常了,每个人就都无比正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