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巷里的济南名士》系列作品丨舜井街上有武震 //侯林精华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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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巷里的济南名士》系列作品

舜井街上有武震

侯林

街巷，乃城市的骨胳与血脉，而名士与建筑，则是骨胳与血脉的支撑，有了它们，城市文化才变得鲜活且流动起来。济南向有《济南地名漫谈》《济南老街史话》《历下老街巷》等书，对发掘济南老街文化甚有裨益，然其中名士贤达多有遗珠之憾。今据读书所得，予以补录，使夫读者看到，济南作为名士之城，在那些看上去普普通通不为人知的小街僻巷里，都会隐藏着许许多多的名人遗踪和风雅旧事。因自即日起，特在风香历下开设《老街巷里的济南名士》栏目，以飨读者。

我与舜井街的渊源很深。

曾在一篇散文中这样写到上世纪的舜井(泉):

这口井名曰舜井。街以井名。据传是当年舜耕历山时用过的一口井。

井口的青石板澄明剔凉，能够照出人影。

这里一年四季总是围满了汲水的百姓。

井水很旺，夏秋，眼看就会冒出井口来。

半个多世纪前，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会经常来到这条街上。

到同事、好友武存中家里串门、谈论文学与人生。

我与存中是一九六五年初中毕业后，惨遭落榜，一道通过街道招工进入济南柴油机厂的学徒工。一样的文学青年，一样的1949同年生人。

存中的家在紧贴舜井南端的一个小院里，素雅洁净。

那时的我，尚不知存中乃是大名鼎鼎的济南名士武震的后人（曾孙）。而他居住的院落与其后面的粮店，当年正是武震的宅第。舜泉，则曾是他们的家泉。

1988年的舜井街胡明摄影

前几年，存中拿来一本在某高校图书馆复印的武震别集《赐庆堂文稿》交我。读后，不禁感慨唏嘘，深为济南有这样一位品调高雅、聪慧过人、为民请命、奉公惟谨的济南先贤而自豪。反观几篇撰写武震的文章，往往泛泛而不得要领。于是，想要深入探究一番武震生平与思想的想法，那时便已经产生了吧。

武震《赐庆堂文稿》刊于宣统元年，乃其子福恭等裒集。收录武震尺牍十一篇，序一篇，传两篇，记四篇，告示两篇，通饬文两篇。卷前有其同年孙纪云序，后有孙葆田撰《武公年表》。《诗集》则收录武震各体诗作150余首，时间自癸亥（清同治二年）至庚辰（清光绪六年）。

书影：《赐庆堂文稿仅存》

笔者撰写此文所据文献资料有清宣统《山东通志》、民国续修《历城县志》“武震传”，武震《赐庆堂文稿》《诗稿》，劳乃宣《湖北汉黄德道武公墓志铭》，孙纪云《赐庆堂文稿·序》，孙葆田《皇清诰授荣禄大夫二品衔前湖北汉黄德道武公墓表》等。

之一，静水深流，汪汪千顷：武震之父枕溪君武玉麟

武震有如此好的品质与学养，盖非偶然。与其良好家教传统密不可分。

武震，其先世本山西洪洞人。自武震曾祖武兴德始迁籍历城。武震祖父武森。而对于武震影响最大的，是其父亲武玉麟，玉麟字季绂，号枕溪。县学优廪生。他去世之后，身为左都御史、济南乡贤的张英麟亲自为其撰写墓表（“张总宪尝表其墓，所谓枕溪府君也。”见孙葆田《武公墓表》），此足见其在济南的声誉与影响。

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列传六》“武玉麟传”，系据武玉麟所著《安西堂制艺仅存》之序言所录编。文字不长而内涵丰富，疑出自武震同年进士、济南名士孙纪云之手（孙纪云在《赐庆堂文稿·序》中，曾谈到武震“尝出其先人制艺若干首嘱余校刊，既已，梓而行之。”）。

这篇传记可见武玉麟的三个人格特征：

其一，难得之孝子

何以加“难得”，原来是，枕溪公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依靠设馆授徒供养母亲。难得的是，母亲衣食无缺。更为难得的是，如果母亲不高兴，他会长跪在地上不起来，直到母亲消气为止。（“遇不怡，必长跪，俟霁颜乃已。”）

其二，静水深流，做人之善良深厚

武玉麟与人们交往，“心诚气和”。他曾经在一位朋友家里，正巧碰到朋友家一件衣服失盗，群情汹汹，于是，他自我承担下来，并且照衣服的价值作了赔偿。后来，朋友又找到了那件衣服，由此，深深服膺他的盛德（“尝之友家，失衣謞謞，玉麟承之，代偿其值，后得衣，乃深服盛德。”）这样一种善良做人的风范与忍辱负重的深厚素养，在人世间是极为罕见的。

书影：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列传六》“武玉麟传”

其三，识解超绝的名师、学者

武玉麟是名师，虽则只是诸生，而学养精深。他有制艺专著，为名师，“及门一经指授，率联翩擢巍科。”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有学问，而且“识解俱超绝。发为文章，言简意赅，精确不易。”他喜读历史书如《左氏春秋》及《史记》、两汉之文，从中堪作富于见解的历史穿透。这些，都是他治学的独特之处，十分可贵。后来，他被选拔入京师国子监，可惜命不长久。

窃以为，有了这样的家庭环境，难怪武震科考一路春风，难怪他日后会成为克于公事、人称“有胆有识”的智慧名宦。

之二，武震：初仕巫山，颂声翕然；采办天坛灯杆，堪当大任

武震（1833——1893），字峙东。一字耜东。自幼聪慧，七岁能做文章，十六岁成为历城县学的诸生（秀才）。咸丰八年（1858）戊午科与张英麟同榜考中举人。同治元年，考取内阁中书。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复以二甲三十四名高第中进士（同榜有历城张英麟、孙纪云、李裕后），用为吏部文选司主事，这是一个掌全国官吏选用，权势最重、升迁最快的衙门，放着如此的“肥缺”不顾，而武震却要求改官知县，何以故？其同科进士孙纪云道出其中奥秘：“榜下得吏部，以家贫改铨知县”，原来是，武震年少丧父，老母在堂，家境贫寒，必得养家糊口。

书影：孙葆田撰《皇清诰授荣禄大夫二品衔前湖北汉黄德道武公墓表》

于是，武震被选授四川巫山知县。该县土地贫瘠，世风浇薄，民众喜好诉讼，武震到任后，“教养兼施，循声大著。”（《墓表》）民风亦逐渐开化。巫峡之冲有坪龙垻，滩流湍急，经常毁坏船只。武震亲临考察，度量尺寸，凿宽了外口，使得行船旅人安全行驶。

四川督抚看准了武震的精敏强干，于是将一新的重任委托于他：采办天坛望灯杆（“会有采木之役，大府檄委公接任其劳；采木者，天坛望灯杆所需也。”）原来是，天坛是明清两代皇帝祭天、祈祷丰年的地方，而天坛望灯是天坛的一个标志性设施。天坛的望灯是三座，每座是一杆三戗。所谓“戗”，又称“戗柱”，是指支撑杆木的斜柱。清同治四年十一月，工部给皇帝上奏，反映天坛的望灯杆木出现了裂纹和空洞，需要更换，于是朝廷给产大木的四川和湖广下诏，让他们派员“购备头梢匀直，长十丈以外，大径二尺七寸，小径一尺二寸正副杆木六根，长六丈以外戗木十八根运解至京”。所谓的“头梢匀直”就是说从根到梢，整根木头要非常端直且均匀，“大径”是指下端的直径，“梢径”是指上端的直径，所谓的“副”即备用。三座望灯共十二根，加上备用的一套，共需二十四根。

天哪，这活也太难干了！

其一，到哪里寻找合格的木材，长十丈以外，相当三十余米，且“头梢匀直”；其二，运输之难，那时又没有火车、汽车，只能依靠水运，如此的大家伙，实在难以处置。

1965年进济南柴油机厂的部分学徒工摄于1995

尤其是，此役的前任、时任江安县（今属宜宾市）知县的贾鑫，好不容易在川西烟雾沟、青苔坎等地找到合适的木材，却在督运贡木的滩高流急的大渡河上遇险而亡。

不知武震究竟经历了多少苦难与险阻，历经六年，终获成功（详见《华西都市报》2023年4月19日版《清代天坛望灯杆采办大费周章》）。光绪五年，他将符合天坛灯杆要求之大木安全解送至北京。被光绪召见，受到朝廷嘉奖，破格以道员选用。（《墓表》：“任事六年，叙劳以道员候选并加二品衔，赏戴花翎。”）

之三，急百姓之所急：设计清除盗匪，捐廉银打造大船

当官为何？始终是高悬在历代官员头上的重大课题，或曰：道德律令。

光绪七年（1881），武震官湖北盐法武昌道，其后，调汉黄德道。原来是，盐法道兼辖武昌一府，而汉黄德道除了権关税，主交涉外，兼辖三府。而昔日的这两类道员，大多只是办理盐法和关税的本司事务，而对所辖府县的事务，甩手不理，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墓志铭》：“盐道筦盐政兼辖武昌一府，汉道権关税、主交涉，而辖三府，昔之官此者，率重所专司不以辖郡吏事为务。”），而武震却说：“吏治的好坏是老百姓生命生存的基础。”（公独谓：“吏治为民生所托。”）因而命令下属不断督察所辖府县的情况，倾听民众呼声。

比如，他在湖北盐法武昌道任上，当时，武昌土匪猖獗，经常闹事抢劫，民心惶惶。武震设计捉拿土匪首领，解散其胁从人员。又进一步设计出消除盗匪的措施，使得从事土匪行当的“人皆归业”。

今之舜井

汉口为湖北重镇，与武昌相对，中间隔着大江，商贾与人员往来，一般都要乘坐小划子渡江，突然来了风浪，经常有船翻人亡的危险，于是，武震拿出自己的收入（“廉银”）造了一个官渡大船（“巨舟”），以渡来往民众，并且又酌情筹款，使得此种大船能够永久存在，两岸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感念武公德政。

另外，汉阳所属有子贝渊堤坝，堤垻溃垮之后，乡民从地方利益出发，争着要改道而筑垻，讼斗了很多年，武震亲历其地，开导晓谕大家，使得“群情悦服”。

当时，左文襄公（左宗棠）主张恢复淮运，对于这项利民的举措，武震大力襄助，“手抄案卷至盈尺，奉行甚力。”（《武公墓表》）

之四，武震从政二美谈

美谈一：威武不屈，有胆有识，诚信为本，力挫英人要挟

光绪十年冬，武震调汉黄德道，汉道権关税、主交涉，责任重大，当是时，汉口通商已二十余年，交涉官员以积贫积弱之国力，与拥有坚船利炮的外国人打交道，十分不易。武震写有《与洋人交涉记略》（见《赐庆堂文稿》）一文，详细记录了他与英国领事交涉的经过。

原来是，英国领事阿里巴什德是个中国通，他倚仗国家之强，桀骜不逊，而武震则全部出自诚信以相待。当时，德安恰巧有教案，乃前任时事，英领事以此百端要挟，死缠滥打，武震据理与争，不为所动，英领事告状到总督衙门，以总督之命来压制武震，武震不得不渡江与总督解释，依然不为所动。最后，在事实面前，英领事感受到武震的诚意，于是“笑容可掬，婉声而对曰：‘自知办错，望大人包涵’。”一场风暴戛然而止。

书影：武震《与洋人交涉记略》

此时，兵部尚书彭刚直公（彭玉麟）正巡阅长江来到汉口，听说此事后，大为感动，称颂武震“有胆有识”，“是真不愧监司矣！”（《武公墓表》）

武震在管理监督江汉关税务的过程中，对于商民从不为难。而关税收入，全部归公。自己不留下一丝一毫。（“其権关税也，与商民无留难，税所入，悉归公。无一毫私与。”同上）

美谈二：为民妇伸冤，天降大雨沛然

武震曾经两次代理湖北按察使，以其聪明才智，治狱必平，察吏必严。事情多的不胜书写。湖北最为盛传的是其亲察黄安民妇席张氏一案。

原来是，张氏为人杀死，他的家属全部被逮，成为嫌犯，而真正的罪犯却不知为谁，逍遥法外。武震亲自提鞠此案，经过两天两夜的查访、提审，终于将真凶抓捕归案。当时正值干旱季节，人们苦不堪言，案件破获，民妇冤情得雪，老百姓奔走相告。此时，突然天降大雨。人们都说：这是武震为孝妇伸冤的结果呀！（“时方苦旱，案定而大雨沛然，人以比于公之理孝妇冤狱云。”）

之五，师表与楷模：同官眼中的武震

令人感佩且震惊的，还有同官眼中的武震。

武震与其同官情谊深厚，尤数黄彭年黄子寿先生。

孙葆田《武公墓表》称：

按察使黄公彭年最相知，黄公，世所称循良吏，有道君子也。

黄彭年（1823——1891）字子寿，号陶楼。贵州贵筑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官至江苏、湖北按察使。著有《陶楼文抄》《陶楼诗稿》等。

看到了吗？黄彭年比武震足足年长十岁，其资历亦在武震之上，然而，他却甘心拜武震为师。

这一佳话出现在清末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劳乃宣所撰《武公墓志铭》中：

余读公文稿，见公于黄子寿先生，倾倒备至。盖公官湖北，始识子寿先生，时子寿先生为安襄郧荆道，权粮道，擢臬司，公与同官者五年。自言：少壮未得师，识先生而后得所宗，为学为政，一以为法。于戏，此公德业之所以大成欤！

“自言：少壮未得师，识先生而后得所宗，为学为政，一以为法。”循吏黄子寿先生由衷地、心悦诚服地拜比自己年少的武震为师，此足见武震为官、为人以及治学精神的感召力与影响力。

书影：劳乃宣撰《湖北汉黄德道武公墓志铭》

显然，劳乃宣也为此深受感染，他接下来说道：

余少志于学，而见举世尚通脱以道学为诟病，疑古道不能行于今，中颇自馁，年逾三十得始子寿先生，见其言行，一出于正，毅然无所挠，始知今之世，犹有不随流俗者，气为之壮。益用自励后之稍能树立胥本乎此以身受者，衡之余公，知公之所造者，远也！

武震，济南人永远的自豪与骄傲！

之六，武震与济南

光绪十三年丁亥（1887），武震引疾告归，总督、巡抚及湖北各级官员再三挽留再四，但武震归心已决。于是，督抚乃入奏朝廷仍盛称其贤。武震登上归舟，却突然遭遇火灾，行李几乎全被烧燬。汉口人感念他的施政，立即相率为他醵金，但他分毫不受。他与汉口渊源深厚。汉口多火灾，他曾捐出自己的廉银，组织水勇救火队数百人，分驻防救，鄂民深感其德。

武震与济南老家的情缘，极为深厚。他二十余年在外为官，无时不思念家乡，思念家乡的泉湖。归来之后，他又为济南的民生与文化建设，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其一，捐资巨万，救助灾民；倡立“历城文社”，繁荣家乡文化

归田后，其好友孙葆田亦解组归来，主讲尚志书院，两人经常相见，而每次见面，所谈论的都是诗古文词，以及在官时事。武震对生活极为满足。据其同年、同乡好友孙纪云回忆，武震归里后，与他相见，武震对他说：

“余年小于君者一岁，而余之龙钟若是，君何以伤矍铄也？”余默默无言。峙东又曰：“余知之矣。君之家徒四壁，犹余之昔日也。余幸得一官，余买山资，可以归田课儿辈，君则犹未能也。”

于是，孙纪云笑而应曰：

“有是哉，君真知我哉！然此亦不过数年别耳，异日得能卸肩佛山湖水，犹可与君共此乐也。”

（见孙纪云《赐庆堂文稿·序》）

书影：孙纪云《赐庆堂文稿·序》

据孙葆田《武公墓表》，武震廻济南后：

倡立“历城文社”，暇则觞咏湖山，为人慷慨好施，资助友朋，不计囊橐有无。山东河灾，捐资助赈，前后累巨万。晚年乃稍讲谋生术，竟以光绪十九年四月七日卒……

武震解组归来，造福桑梓，无可胜数。他还出资重修黑虎泉祠（吕祖祠）、庙（元帝庙）、亭（半舟亭）、桥（石桥），使之美如仙境。（参见清王维言《游黑虎泉记》）

感人至深！

其二，济南近代围棋事业的奠基者

武震于济南，其可大书一笔者，还有其对于济南围棋事业的贡献。。

武震好棋，且棋艺精湛。然武震不以自我娱乐为满足，而是思考济南围棋之发展。光绪年间，周小松是名震全国的国手。周小松，名鼎。据《碑传集补》：“周鼎字小松，扬州人。尝客皖江，与曾国藩对弈。受国藩九子，裂其棋为九，仅乃得活。国藩恨之。然其人实平易如老学究。十八国手中，小松最后亡。吴江凌砺生尝从受弈，诀有《餐菊斋谱》行于世。小松没，吾国国手遂绝。”

为了济南围棋事业的发展，武震特出资邀请周小松来到济南，在自己家里舜泉之上设立棋馆，教授围棋。这对济南围棋的发展，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济南的围棋事业从此开始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首先是周小松为济南培养造就了一批新手，如朱淑文、王衡秋等，那时他们方才二十岁左右，是初学围棋的好苗子，在周小松的辅导提携之下，进步神速，若干年后，他们都成了济南的名手。当时济南的围棋好手有“罗家五虎”、“沈家三豹”（即罗家五兄弟和沈家三兄弟），他们都获得了与周小松对局的机会（多让四子以下），经过周小松的指点，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