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乡即故乡”这句诗意境豪迈,提振精神,近些年电视、报纸反复不断引用,国人已经耳熟能详了,都明白那是适用于国家移民动员,借用来鼓劲打气的一句口号。二十多年前三峡大移民时期,这句诗已经揭示了,但只有极少人知道,我是其中之一。这句诗确实关乎移民,但诗的历史意象绝非国家动员那么简单。
1992年4月,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表决通过了修建三峡水利工程的决议,全国震动,这标志着聚讼百年的三峡大坝终于定于一旦,正式上马。三峡库区所在的重庆市和湖北省立刻成为全国关注焦点,百万大移民成为时代最具人文价值的核心事件。连续十余年,特别是2000年库区外迁移民开始后,重庆成为聚集全国新闻记者最多的地区。
2000年的形势,如果说三峡工程举世瞩目,三峡库区移民就是悬挂在工程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尤其是2000年铺开的外迁移民,关乎大局,关乎民生,中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重庆移民规模占比85%强,压力山大。我的同学欧学光供职重庆电视台专题部。自1997年以来,他奉命奔赴库区,投入三峡移民报导。参与筹建了“三峡记者站”和重庆卫视“三峡大移民”栏目,任副站长和栏目编导,置身漩涡中心。欧学光天性忍苦耐劳,三峡记者站出了名的“拼命三郎”,至 2000年,他已经在库区深耕细作三年。得知三峡移民外迁正式实施,他深知任务艰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向上提出专题报导方案。上级很快批复,从电视台各部门抽调精兵强将,组成15支外迁移民采访队伍,两人一组,分别跟县,完成采访后素材交“三峡大移民”栏目组。责成欧学光任总指挥、总协调、总编导,负责编辑播出。“三峡记者站”和“三峡大移民”栏目组一体两面,是个热血团队,那些年,他们采访编辑播出的新闻稿搅动了大半个中国,人们从每天的新闻节目中了解三峡工程动态,了解三峡移民的生存状态和现实困境、移民的喜与忧,从而理解库区移民非凡的历史贡献,理解国家世纪工程的重大意义。为了采访任务,记者团队用最朴素的方式,日夕与移民一起生活,倾听他们,安慰他们,与他们交流,一起喝醉,一起流泪。除夕之夜万家团圆之际,记者团队连续数年都在库区过年,陪伴在移民身边,欧学光有六个春节在移民家中度过。那些新闻画面温暖了移民亲友和全国观众的心。
随着外迁移民正式展开,重庆库区9万多外迁移民将分赴11省市安置。三峡库区县大都贫困、封闭,库区农民执拗,眼光短浅。要在极短时间动员他们剥离根基、舍弃产业,抛别祖坟,离乡背井,难度之大让每一个参与者深心惕惕,问题显得十分严峻。国家三建委如履薄冰,动员全国新闻媒体大造舆论,“舍小家、顾大家”,“舍小家、为国家、建新家”, “舍小家,顾大家,告别故土献三峡”, “早搬迁,早致富”,“三峡移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走出三峡天地宽”,“迁出三峡库区,开创美好生活”, “主动早搬,先搬光荣”,标语口号震天响,声势如虹。无非说服移民服从大局外迁,波澜不惊完成移民任务,为三峡库区蓄水铺平道路。
重庆电视台电视政论片《三峡大移民》项目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立项了。立项的依据是此前“三峡记者站”拍摄的 1000盘共计6万分钟库区移民素材磁带,接触过磁带的人有信心据此做出一部有血有肉、有说服力、能感动全国的政论片。欧学光受命负责政论片文本撰著。
2000年,我应学光之约,参加电视政论片《三峡大移民》采访和撰稿,一同受邀的还有西南政法大学和重庆师范学院两位年轻副教授。中央电视台前新闻中心副主任张长江赴渝指导。撰稿在南山山麓“重庆广播电视卫星地球站”进行。重庆市委宣传部理论处、重庆市移民局宣传处干部现场督导,时任重庆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张鸣不时到场检查工作。“地球站”看片中,我第一次听到了这句诗——不仅这一句,我听到了全诗:“骏马堂堂走四方,另寻胜地立纲常。年深外井犹吾井,日久他乡即故乡”(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也不是全诗,全诗是一首七律)。某一期三峡大移民新闻中,重庆电视台记者周忠文、黄培生采访忠县石宝寨移民黄康祥,他家即将迁往湖南郴州。家族老人当场介绍黄氏族谱,现场念了那首诗,少见地激情洋溢。下面这张照片是采访视频截图。

欧学光性情中人,情怀饱满,生性质直,后天养成良知,遇事有见解不受蛊惑。以他的性情,他组织起来的写作组,无一不是饶具情怀且狷介之人。对他们而言,“日久他乡即故乡”与“舍小家、顾大家”两相比较,更服膺前者的情感力量。写作组满怀激情,决心体察移民真实社情民意,探究移民工作真实细节,以人为本,针对性地撰写这部政论片。我们感于素材的生动和丰沛,认为该题材政论片应该有血有肉,既要说服外迁移民服从国家大局,又赋予国家意志情怀内涵,互相照应,完成国家世纪工程。我们认识到黄康祥家族这首诗是一份难得的历史遗产,积淀着活生生的人民情怀,诗意积极乐观向上,应该被继承。政论片形象聚焦于此,用作现实动员纲领,入情入理有说服力,宣传好了,可以解开人民故土难离的死结。记者站还从一线移民干部中采访到 “移民就是移爹娘”、“流血流汗不流泪,决胜移民攻坚战” 这样情怀满满的口号。我们决心抓住这个契机,结合人民情怀与国家大计,写好政论片。
重庆市移民局适时为写作组提供了一个面对面了解移民的机会,随全国新闻媒体采访团乘船深入库区采访。我们跟随欧学光走出机房,走进移民的生活,走完了三峡库区,印证我们的情怀。
云阳县城墙大概是川江保存最完整的城墙,一件搬不走的文物。我们到达时,县城正在紧张搬迁。石砌的老城墙耸立在天穹下,人们忙着收拾自家细软财物,匆匆来了又去,没人再关注身边这朝夕相处,东送暖夏送凉之物,城墙将没入水府。千百年来,正是这高大坚挺的城墙护卫着人民平安,遮风避雨,生息繁衍。城墙上附生了数以百棵黄葛树,它们都是风吹来、雨带来,雀鸟衔来,落在城墙石缝里,落地生根,数百年来枝繁叶茂,牢牢把定城墙,洒落大片荫凉。在这最后时刻,城墙默默注视他护卫的人民,看着他们抛下共同家园,奔赴远方。这种情景,我们在沿途的万县码头大梯级、奉节码头依斗门一路看过来,那是挺过了英国军舰炮击、见过刘皇叔弥留的历史见证者,它们此刻都显得格外挺拔,行将告别人寰落入水府,它们此刻的寂寞里承载着这片土地何等深厚的情怀!
外迁移民们办完外迁手续了,强行割断了与这片土地的血肉联系,告别了在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穿上干净的衣服,走亲访友。他们不再劳动,游手好闲等待转移。身边,他们种下的应季农作物长势格外兴旺,他们却一脸漠然,不看一眼。他们淡然回答问题,关于安家费,关于果园、渔船的补偿,那种压抑的宁静让我们不安。老宅边一座大坟,黑压压跪倒一地人,青烟缭绕,鞭炮爆响,人们饮泣跪拜,久久不起身。祖茔迁不走,人却要走了,就此拜别。跪拜的人群是本家族的,水位线下的要迁走,水位线上的仍然安居,但祖坟将沉没水下。生离死别在此一瞬,外迁移民的眼中此刻透露出了难以承受的故土情怀。
三峡库岸破碎地质带上正在新建的奉节县城难坏了地质专家。我们看见为了稳定地基,建设者每隔一段就要横向铆进十几米长的水泥桩,那得花费多大代价!主事者能不远迁尽量靠近重建,哪怕近一米也力争,不惜代价。今天的奉节县城分三段建成,没见过当年新县城奠基的人怎知道那又包含了建设者何等深沉的情怀……
我们怀着忐忑与兴奋结束了库区之行,带着叠加的复杂情怀归来。回到地球站,信心十足地投入了政论片文稿撰写,耗时半年,顺利完成任务,交出了一份自觉满意的答卷。
2009年,三峡水利工程和三峡移民同期宣告结束。舆情悄然开始变化,一直未见宣传的黄氏宗族诗反复出现在电视、报纸和文章中,推许为民族文化中典型的移民文化瑰宝。却仍然语焉不详。此时,黄氏族人站出来了,网上爆炸性出现他们撰写的文章,数说中华第一大家族的历史盛事,解说这首族中奉为圭臬的“遣子诗”。
那是关于黄氏唐代先祖黄峭公的故事。
黄氏发祥于河南,因战乱,一支迁居到福建邵武,延到晚唐黄峭,大盛。黄峭是福建客家历史名人,官居一品。黄峭一生优裕,娶三夫人,膝下二十一子。黄峭80寿辰,感于唐尧“多寿则多忧,多男则多惧”和“燕雀怡堂而殆,鹪鹩巢林而安”,深谋远虑,下决心遣散二十一子后裔。写下这首“遣子诗”,令其各各离家,另寻胜地开枝散叶。诗曰:“骏马堂堂往异方,任寻胜地立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朝夕莫忘亲命语,晨昏须荐祖宗香。惟愿苍天垂庇佑,三七男儿总炽昌。”(作者注:这首诗网上已有数十种版本,大同小异,都来自黄氏各支脉,恕不一一)这首诗的内涵积极向上,黄氏家族移民绝无外力逼迫,完全是先祖英明决策。其中或许确有“多男多惧”、“ 燕雀怡堂而殆”的远虑,根本还是为家族壮大发展做出的规划。事实证明,这首 “遣子诗”—— 后世黄氏族人称为“寻亲诗”、“ 寻祖诗”,仅凭这首诗,迄今黄氏海内外宗族已发展到一千多万人,全数入宗祠,名副其实中华第一大家族。黄氏移民故事从此一代又一代不断发生,有被动的,也有主动的。其中一支辗转迁忠县,数代后,黄康祥一支又已迁往湖南。黄氏宗族移民成常态,从不忌惮移民。一千多万黄峭子息,凭借高昂的移民精神才有了今天。就这个意义,说“日久他乡即故乡”是标本式的中华民族移民文化该没有异议了吧?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了解这段三峡移民文化公案的来龙去脉。也终于明白了当年我们的文稿被诘难的原因。政论与情怀,既相容也不相容,分寸拿捏远非我们想象那么简单。留待公论吧。
渠公 2024年7月27日于负曝抱扑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