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济南》系列作品|济南景与济南人:百年前《申报》名记王一之高屋建瓴观察济南(之八)
侯林 侯环
济南,一座享有盛誉的山水名城、文化名城,然在众多描述济南的作品中,真正从审美的立场和角度,对其山水、人文进行分析、把握的却所见不多。许多年里,笔者沉潜于济南文献之中,每坐雨煮茶、窗绿正午,于桑梓之独特美质,辄有相顾、会心之处,不觉将辑成《审美济南》一书,今在《风香历下》将其中篇什与读者诸君共享之。
之八,“平直透明之玻璃絲”:王一之论济南人质直特性
上文谈到,一之先生论济南人的第一种特性为“简”,亦即简单;他同时指出,济南人的第二种特性则是“质直”。他说:
濟南人之第二种特性曰质直。以与南方人士相較。似乎時代不同,盖一則犹商之尙质,一則犹周之尙文也。

书影:王一之《济南观察谈·济南人之特性观(质直)》
何谓“质直”,质直即朴实正直。它出自《论语·颜渊》:
“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刘宝楠正义:“质直而好义者,谓达者之为人,朴质正直,而行事知好义也 。”
《论语·颜渊》中的这段话,如果翻译成现代汉语,则是:“通达的人,就是秉性朴实正直而行事遵循义理。”
质直,后来人们由人及物,也用来形容人的言词质朴平实。如《晋书·陈寿传》称陈寿作《三国志》曰:“虽文艳不若相如,而质直过之。”

书影:《论语》
王一之是从济南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来洞见济南人的质直即朴实正直的特性的。
且看王一之的观察与论述。
其一,济南各商店分類語十分朴素平直:
如浴室径名曰:澡塘。鲜见清水盆汤、汽水浴堂等种种殊称。客寓径名曰:栈。並无飯店、旅社、旅館、行台等名義上之軒輊。此外各項商業門類虽不能尽憶,大抵不重浮文套語。
其二,大商铺亦实事求是,绝少奢侈、消耗性质:
西門大街等处各大舖户,所陳列奢侈品一類,实远不若南方之多。山東本地出品若茧绸若草帽,均係实事求是之振兴國貨計画,絶鲜奢侈或消耗等性质包孕其中。即类似稻香村之南餜店,亦觉其中食物品目无变幻离奇之諸花式,此又山東人士尙质不尙文之特长也。

油画 芙蓉街 郭健作
由此可知,济南彼时之大小商店,皆不重浮文套語,更不会拉大旗作虎皮以忽悠顾客。
其三,文化亦然,如报刊及其陈列:
趵突泉第一通俗图书館陳列各報,有文言者有白話者,體裁名義分画井然,既无一方作用之施,自鲜双方冲突之患,从无假借名义,以极瑣陋不堪卒读之白話文字,阑入文言之大報中,牽强作势,令人向之作三日嘔者,亦从不見以小報之实,而挟标新炫异之谋,以顶替大報之虚名者。令人至此,耳目爲之一清,不可謂非尙质之民差强人意之处。
其四,流通“袁大头”亦见济南人质直之性:
商店行用大銀元及小角,以镌袁世凱小影者最見流通,其原因有二,一則此项銀币爲民國三年所鼓铸,伪造之举迄無所聞。二則镌袁世凯小影之銀角,其价值爲十枚换一元,非若小洋之价值漲落不可靠,而時有亏耗之虞。故濟南虽有錢店滥发纸币,其价值仍可永久不变。尙质直之住民,究视谲而不正者爲易与云。
由此可知,济南流通“袁大头”非为政治原因,乃出自济南人稳重、实诚,所谓“扳倒树摸老鸹”的质直之特性。

袁大头银元
其五,客栈、旅馆直捷爽快,尚质面相:
一之先生走遍天下,对于客栈、旅馆中人尤多触。他说:
若客棧中一類人,其狡譎必视寻常人爲尤甚,行遍全世界莫不如是,而以我中國之爲害者爲尤酷。
然而,难能可贵的是,在濟南旅馆,却是另一幅面貌:
行李上下點件,算有定价,茶房小賬交櫃收存,可无争执之苦。旅館中人虽不免有狡黠者,视其办法之直捷爽快,亦足审知其尙质之面相也。
其六,平直透明之玻璃絲,济南人之一喻:
游过济南,一之先生深有感慨地说:
記者游济南公园时,曾往商品陈列所一游,其中陳設品不勝枚举,以玻璃絲鏡屏爲最动目,此项玻璃絲制造品年来异常发达,可称济南方面之特有营業,而濟南人士尙质直、务明爽之普通情性,又可以此平直透明之玻璃絲爲表徵云。

旧日,济南的城墙与城楼
对于一之先生对于济南人特性的卓绝见解,作为济南历史文化的研究者,笔者深有同感。
历代济南志乘所载,济南“习尚敦厚,俗皆务本”,济南人“敦厚豁达,多大节”,“崇尚学业”,“长老有勤俭之范,子弟多弦诵之风”。
济南人时时挂在嘴上的名词有二,一是“实在”,二是“仗义”,这是济南人衡量人的首要标准,如果说某人“不实在”“不仗义”,那就相当于判了死刑一般,人人躲之唯恐不及。
亦因此,那些虚头巴脑,质非文是,巧言令色,甚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们,在济南常常是被蔑视,“吃不开”的。
济南东郊有鲍山。春秋时济南先贤、齐国大夫鲍叔牙食邑所在。后世称叔牙城。而“管鲍之交”历来传为美谈。据《史记管晏列传》,管仲说:
当初我穷困的时候,曾经和鲍叔牙合伙作生意,分钱财的时候,自己总是多要一些,鲍叔牙不认为我贪婪,因为他知道我家境贫寒。
在战场上,我总是战败逃跑,鲍叔牙不认为我贪生怕死,因为他知道我家中有老母亲靠我供养呀……
后来,鲍叔牙又将“站错队”成了囚犯的管仲推荐给齐桓公,自己的官位则退居管仲之下,从此,成就了齐国的一代霸业。
由是,管仲说: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山今照
常常会想起若干年前,笔者在山东省图书馆查阅上世纪三十年代《申报》时,所见到的一首诗,作者名字及诗题早已忘却,而诗句依然清晰如昨:
翻手为云覆手雨,
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不见昔时管鲍交,
此道今人弃如土……
诗歌的描写,与今日的社会现实,又何其相似乃尔!
然而,徒有华美的外表,而无相应的实质,终究是难以持久的。
所以,笔者喜爱的还是苏轼苏长公的诗句:
“质非文是终难久,脱冠还作扶犁叟。”
(《又一首答二犹子与王郎见和》)
做一个质直的济南人,犹如扶犁的老翁,犹如卢家的莫愁。

1996年,侯林先生在眉山三苏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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