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潇丹

“尊敬的各位领导，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来宾们……”

音乐是在空中盘旋的轰炸机，等待时机，时刻准备投下高潮旋律，轰炸你的耳膜。宴会大厅，是宫殿、是舞台、是制幻造梦的旋涡中心，大厅顶上的一排排宝石吊灯，垂成固定的波浪，荡起巨大的光影，砸向光亮的大理石地砖，溅到金碧辉煌的墙壁和一张张精雕细琢的脸上。楼宇外围巨大的玻璃幕镜，映上去的人影如蝼蚁，一队一队爬过旋转大门。门外，一辆辆白色旅游大巴车，减速、停车、掉头，离开时排成一排，像一列动车准备开启。你跟着队伍，穿过翡翠厅、雅阁堂、明月宫、罗孚殿。走廊过道里，你看到保质期半年、一年甚至三五年以上的微笑。

明炉烤鸭、夫妻肺片、龙须牛肉、拌蕨根粉、椒盐虾、四季豆炒牛柳、剁椒蒸鱼、红酒烩牛肉、鲜香菇扒时蔬、米兰煎鱼排、罗定豆豉鸡。嗯，它们如同一个个老熟人，从烫金粉纸的菜单上走下来和你打招呼。你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嗯，别来无恙啊，各位，又见面了啊，年会。

灯光暗下来，几束巨大白色光柱射向大厅前排的舞台，背景幕布上闪耀着公司的视频和图片，七彩妖艳的镭射激光在干冰营造出来的氛围里跳着舞。舞台中央，镶嵌着星星的西服在闪烁，及地长裙中白皙长腿在闪烁，棱棱锁骨和坚挺“事业线”在闪烁，琉璃的眼影、莹莹的唇彩在闪烁。啪啪啪的巴掌响起来，你回头瞟了一眼那几桌年轻新人，被一股热浪灼烫，那是属于青春力比多、荷尔蒙的能量，像二十年前的自己。

深色西服此起彼伏地升起来，你听到椅子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大家举起杯。虽然都是些仪式套路，但也要按照安排的剧本把年度情感大戏走完，这一年才算是落下厚重完美的垂呢幕布。你可以在落幕之后苟且，但现在还是展现诗和远方的时间。一年来的风风火火、吵吵闹闹、争强好胜、波谲云诡，此时此刻，心情是卸下最后一批快递的货车，你好我好大家好，相逢一笑，相忘于江湖。心绪被吹起一阵涟漪，你眯了眯眼，感觉眼角被什么打湿。哗啦啦，酒杯举起来，咚咚咚，杯盏敲起来，你想起北岛的诗：“如今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杯中的红色，随脚步轻微地晃荡，你游走桌边，招呼着应酬着，老总、副总、中层、同事、下属、哥们、朋友。你慢慢踱到她的面前，她也起身，卸下焦糖色双面貂绒大衣，细密的绒线衫裹不住的，除了厚杯垫之下的一堆，还有腰身上的那一圈。眼影之下的眼珠子好黑，项链上的宝石好美好亮，脖子上的纹路也好深好弯。你曾偷窥的侧脸，你曾幻想的曲线，你曾暗自品味的那一弧微笑。你凝望着精雕眉影下的小尾纹，卧蚕附近粉底盖不住的脂肪粒，一束灯光打在她晶莹的右脸上，反射出油腻的明亮。你心里好生难过，嘴里愈发苦涩。你们温柔地碰杯，却敬给了岁月。

陆续有人拎着红色礼盒挪到门口，还在座位上的人，打哈欠、抹脸、擦眼镜、玩自拍，一半的人都是低头族。餐桌是打扫之后的战场，食物吃净后，露出底盘上点点白色，像窗外角落里没有融化掉的雪。被消灭的还真不多，年轻的新来的要么含蓄地收敛着自己的胃口，要么放开着只顾嬉戏闹腾。而你们真是没有多少胃口，一年的身心疲惫下来，胃囊缩小，没有多少空间能搁下那些蛋白质、膳食纤维、淀粉、碳水化合物，油盐酱醋也在味蕾上睡着了。西湖牛肉羹已经有果冻状，老鸭煲里的蔬菜冬笋被搜罗干净，油白的鸡头鸡腿品相良好地躺在汤盅中，炭烤牛肋骨像一把打开的折扇，香菜末儿是点缀在扇面上的花，豉油皇炒面和墨西哥炒米饭，完整如初地告诉你，再有个半小时，该播放《难忘今宵》了。

翻开手机，临近这个时间点，一个个微信群里都轰鸣着祝福、推销、联系聚会和拉投票的信息，你统统都关闭了，只悄悄打开一个大学同学群，你盯着那个从不发一言的头像，你单独加不了她好友，她已经将你拉黑，一如既往地干脆和决绝。你突然大胆地嘘出一口气，翻到自己小女儿的照片，你那肤如凝脂、眼睛清澈的小女儿的照片，你发到同学群里，并直接艾特了她，给她留言：希望未来能培养成像你那样的……

桌面一阵又一阵地颤抖，过了好久，你才意识到是你的手机，难道是?你着急忙慌地滑动着绿色图标，生怕错过了。

“喂，老板，你好，我是滴滴代驾的司机，我到酒店了，您还有多久结束?……喂……老板……听得见吗……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