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天门曾经有个解元里。解元里在哪儿呢?先不要着急,还是说说什么是解元?解元,就是乡试第一名。古时候考个举人有登天之难,何况还是头名举人,那可真的如“沅江九肋”般珍稀,似五彩虹霓般灿烂。
因为我们的居家之地离“天下文章”很近,这里曾经有纪念钟惺、谭元春的钟谭合祠,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谭解元。听说谭元春一辈子读书做学问,41岁时终于中了个解元,如一颗耀眼的彗星,划破了家乡科举沉寂的夜空。
我们对解元并不陌生,而我要说的这个解元里可不是谭解元的出生地,而是比他早54年的解元李登的里居之处,说明天门早就出现过解元“打马游街”的辉煌。
这个解元里到底在哪儿呢?我们都知道如今的鸿渐大道吧,它的前身就是位于中轴线上,从南薰门到北拱门,外接照墙街的城内长街。现在的邮局大楼想必尽人皆知,就在这儿与东西向的元春街呈“十字”交汇,邮局对面的路口叫樊关口,那是我们读小学时,去设在曾家祠堂的“三小”的必经之路。樊关口至天王堂的这段约400来米长的街道,就是解元里。这可是个钟灵毓秀人文荟萃的地方。据天门文史学者郑用威老先生绘制的“竟陵城内地图”,从樊关口到天王堂就有九座牌坊,分别是:父子进士坊、大司城坊、冠英坊、仪凤坊、濯科坊、拔秀坊、经魁坊、进士坊、文明坊。几乎每隔50米就有一座牌坊,可见密度之大。耸立最高的是“父子进士坊”,“以高出云表著称,高出三层楼宇,进南薰门举目可见。”,这就是李登、李纯元的父子进士的牌坊。过去能建牌坊的起码是进士以上的大官(烈女、贞妇除外),举人没有这资格。凡建牌坊者,由地方官申报,经朝廷审核后,准予建坊。建坊资金由本家族筹集,国库是不给予报销的。
这一段的牌坊为什么这么多?一是中轴线上建牌坊大气惹眼,二是这条街上确实人才济济。在这条不到一里路的街上,明清两朝就出了五个进士,除明朝李登、李纯元父子进士外,还有北距天王堂不到200米,被称为曾家矮朝门的一个与长街垂直的里巷,于清朝康熙年间出了曾元迈、曾道亨父子进士。还有大司城古井附近的郑家,出了个曾任西安知府的郑子兆。还有没有呢?尚不能肯定。
对父子进士坊,我有一点印象。民国以来,几乎所有的牌坊都拆毁了,但并不彻底,依然有没拆完的断额残柱。有些挖不动的粗大的矩形石柱,依然凸现于街道两边。就在图上标注的父子进士坊地段,有一家樊驼子裁缝铺,就是紧挨着一个方形石柱建起来的。石柱突出街面约一米,北边与另一家的临街围墙形成了一个直角。我为什么印象如此深刻呢?因为曾经在这个地方打过一架。我小时候也不是一个善茬,喜欢惹是生非,虽然常受大孩子欺负,我也欺负比我小的孩子。有一个曹毛二,本来是玩的很好的发小,不知为什么事闹翻了。暑假的一天中午,去逛大街,刚好走到樊家裁缝铺门口相遇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就像好斗的公鸡打了起来。曹毛二小我一岁,打不赢我,且战且退,刚好退到石柱边的那个死角,再无退路了,被我狠狠地揍了一顿。没想到几百年前的父子进士牌坊残留的旮旯死角,竟成了我大获全胜的有利地形,能忘记吗?

我等可以说是生在解元里,长在解元里,却不知道解元里的由来。更不可能知道这个曾经以自己创造的骄傲,得以让里居之地声名鹊起的明朝天门第一个解元李登了。
李登,字伯庸,号华台,嘉靖庚寅(1530年)出生于竟陵城内长街樊关口附近。李登于1573年43岁时乡试高中解元,七年后的1580年中进士,不幸两年后的万历壬午(1582年)因病卒于大理评事任上。
对李登的一生可以用“两短一长”来概括,即阳寿短(52岁),做官的时间短(2年),读书的时间长。在中进士前的50年的岁月中,除学龄前的6年(估计)外,就有44年在焚膏继晷,日夜苦读,求知若渴,日积月累,可见功夫之深。虽然当官的时间不长,官位也不高,但由于他功底深厚,著作等身,大器晚成,名气很大。看看他去世后为其撰写墓志铭和表文的都是些什么人就可见一斑了。墓志铭为同时代的家乡人礼部尚书李维桢所撰;神道碑为大名鼎鼎的吏部尚书周天管周嘉谟撰写;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墓表(墓碑)竟是张居正的儿子,万历庚辰状元张懋修亲撰。这都不是等闲之辈吧,由此可见李登在官场和文坛的地位及其影响。
李登,自小聪明过人,记忆力惊人,数千言的文章过目成诵。家里经济条件殷实,着力培养。他曾经在照墙街以北的私塾里读书多年,每天啸吟于学舍,声震郊野。他几乎看尽了能搜罗到的所有的书,储锦绣于心中,发而为诗文,高宕豪迈,文气冁然。正如赴乡试前口占的诗中所言“胸襟海阔三江小,志气天高五岳低。”其志气抱负竟如此。尽管是在读了30余年书后的43岁中了解元,在当时的天门可谓一炮走红,家喻户晓,在李登之前天门尚未出过解元。如果不是为竟陵捅开了“天门”,家乡的父母官及乡绅耆老,能将他的出生之地命名为解元里吗?
李登也不是读死书的人,他极具个性。他伶牙俐齿,长于言辨,对乡里中受欺负的人,往往为其据理力争,侃侃争执于官府衙前,为弱势者伸张正义。他也很会玩,“投壶”必然命中,能使“矢跃丈许。”。投壶是古代士大夫的一种投掷游戏,用手将箭投入壶中以决胜负。李登百投百中,箭矢还跃起老高,可谓投壶高手。
他酒量很大,饮酒“数斗而不醉”。“烟出文章酒出诗”,他与李白差不多,“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但他的人生并不得意,高中解元后又苦读了整整七年,两次赴京赶考,才中了个进士,可见“天生我才未必用,用在何时待时机。”他的时机终于来了,中进士后,又通过礼部“谒选”,由于成绩优异,得任于大理评事。如此对于普通进士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高官显位。但“人能命不能”,李登在这个位置上只春风得意了两年,就一命呜呼了。史志上说他“未尝拓一椽舍,增一田亩。”以誉其清正廉洁。诚然,以李登这种饱读圣贤之书,开朗豁达的人,一般是不爱财少贪腐的,两年间不置房屋田产也可相信。退而思之,他即使有贪腐的“贼心贼胆”,匆匆而过的两年,他想贪也来不及啊!倒不如说,是短促的人生成就了他的清廉。古时候人的平均寿命很短,但他“短”的太出奇了,一辈子忙忙碌碌,苦吟苦读,好不容易出人头地,却瞬然间消殒于花团锦簇般的任上,诚可悲也!如果细究,不能不说是酒害了他。“饮酒数斗不醉”,长此以往,对肝的损伤甚大,很可能死于肝病。他的早夭对当今以酒为交易的大小官员应该是一种警醒吧。
他的儿子李纯元比他幸运。李纯元也是个极具个性的人,他出生于1549年,长谭元春37岁。万历庚子(1600年)中举,十年后的庚戌(1610年)成进士,授工部主事,因督修皇极殿有功,升陕西布政司左参议,可算个副省级干部吧。可他不恋官位,抑或看穿了官场的险恶,还等不及退休,便当机立断,主动上疏请辞。回到家乡,如释重负,每天或一杯淡酒或一盏清茗,啸傲风月,高咏自适。晚年礼佛学禅,不问户外之事。并于大庙宝树庵前建“烟水园”“濠上亭”,超然如初出尘世,尽享清静之乐。卒于天启乙丑(1625年),享年76岁,可谓高寿了。
李纯元由于幡然醒悟,远离官场,清心寡欲,得以高寿而终,比匆匆忙忙走过短暂人生之路的父亲李登划算多了。谭元春曾赠诗比他年长37岁的姻亲前辈李纯元:“六旬鬓黑四旬斑,自是输君淡与闲。频繁喜师黄叔度,不须亲见白香山。官宜水部梅花里,身在沙门贝叶间。更欲抠衣重下拜,日纵歌笑学朱颜。”看看,劳累的官场对身体的摧残多么严重啊,由于官场博弈,复杂内卷,40来岁就鬓发如霜了。毅然离开官场后,清心寡欲,虔心于佛事,六十来岁时满头白发竟然如泼了一盆墨汁,返老还童了。所以奉劝人们不要留恋官场,学一学东汉的贤士黄宪,趁早离开是非之地,隐居山林,以求福寿。学一学白居易吟山咏水,颐养天年。在临水的梅花里,在沙门贝叶间寻禅问道,不管天下事。正如杨万里诗中的“绿鬓朱颜君胜我,青春白日我思归。”“思归”方为良策。没当官的想当官,当了官的却思归。“归”就是回家,是最好的归宿。“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你当上了官,实现了你的人生梦想,但不要“恋官”,趁早隐退罢归。一是了却了官场应酬处心积虑的劳累,二是即使行为不端者亦可以将搜罗的不义之财裹挟而归,既得了急流勇退的清誉,亦可享受敛财聚富的实惠,岂不云淡风轻,悠哉游哉?李纯元的全身而退,实则为当官的作了一个无声的楷模,
一个是匆匆忙忙,周旋于学屋职场,疲于奔命,殚精竭虑而英年早逝;一个是淡漠名利,急流勇退,敬道礼佛,修身养性而得享天年。孰是孰非?这两条为人为官的人生之路供大家伙自主选择。
谭元春虽然是晚辈,但李谭二家是几代的姻亲。李登初娶延氏,早夭。继娶谭氏,即谭元春祖辈谭祜之女,“有内教,贤而能。”,是李纯元生母。李谭两家,书香门第,强强联手,代代不衰。李纯元的夫人也是谭家的女儿。李登的次女亦嫁与谭家。李谭两家,门当户对,龙攀凤绕几代人。
李登死后,与谭夫人合葬于子文山,李纯元夫妇亦葬于此。“子文之山,风气攸聚,有山如黛,有水如注……哲人之藏,鬼神呵护。”是的,李家的祖茔脉气,不仅催生出了李家优秀的后代,也为清朝曾元迈、曾道亨父子翰林的出现铺垫了肥沃的土壤。解元里,樊关口,天王堂,人文氤氲的风水宝地啊!
可是,“山长水阔,物是人非”。待我辈懂事知道这个曾经出过五个进士的解元里时,昔日的荣耀已被雨打风吹去。这时候,商业中心已经转移到南门城外,这条街上除什么财政局、水利局、粮食局、干部学校等机关单位外,剩下的百来户人家做生意的很少,只有天王堂有几家粉馆,其他地段稀稀拉拉地散布着裁缝铺、锅盔铺,酱园什么的,十分冷落。从民国一直到解放后,这条街上再没有出现过可圈可点的人物,连大学生也很少,更不要说什么“元”了。
如果真要寻什么“元”的话,李家妈的汤圆铺倒还风光了几年。就在樊家裁缝铺的对面,有一家汤圆铺,由一个寡妇李家妈打理经营。李家妈当时四时来岁,虽然胖胖敦敦,身材倒也匀称。她既卖水酒,也卖汤圆,早晚经营,特别是享誉四方的桂花汤圆颇具特色。用纯糯米磨碎后的“沉浆”搓捏而成,包的馅是用糖腌制的桂花,香味独特。汤圆松软适度,香甜可口,老人小孩特别爱吃。加上李家妈如阿庆嫂般玲珑乖巧,迎来送往,招徕顾客,生意十分火红。一些中老年男人为了一睹这个年轻寡妇的风采,不时去要上一碗汤圆,与李家妈搭讪聊天,满足一下视觉的饥饿。估计李家妈应该是李解元的后裔,我的姨伯向瑞卿是个读了很多古书的丧偶光棍,记得他曾经说过。向瑞卿也是汤圆铺的常客,当他品尝着清香扑鼻落口即化的汤圆的时候,也与李家妈聊天,但不是什么挑逗的荤话,而是咬文嚼字地感叹道:往昔有解元,今日有汤圆,‘两元’比一比,相隔十万里。”是啊,几百年过去了,解元里的“脉气”早已消耗殆尽,这条街上再也见不到昔日的辉煌了!
如今的解元里已经成了鸿渐大道的一段,鳞次栉比的商业门面,车水马龙,生意十分兴旺,然而,却缺少了那种文化味……
(竟陵风 参考资料:李国仿《天门进士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