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陀镇子上是我家乡。谁不对自己的家乡有份难舍的情怀。在众多的家乡记忆中,我最想絮语的是一庙二桥三宅院的古迹故事。
杨氏武举宅院与双桥
这是清朝道光年间的事。据杨氏族人及乡人口碑,清道光甲午岁(1834)杨雨林考中武举第八名,人们将其称为杨大武举;道光戊戌(1838)杨家老二彩林考中武举第五名,人称二武举;道光壬寅(1842)杨家老四久林考中武举第三名,乡人习惯称其为杨四武举。一门三人中举,何其荣耀,何其喜庆,乡人也甚感荣光,自发奔走相告,称赞有嘉。
为感恩乡人,回报乡梓,大武举在居住地镇子上(今弥陀来龙山村2社)最高点的来龙山南侧的长流溪上修建石桥一座,在桥南端立碑为记。桥墩、桥拱、桥面、桥栏均用大块、平整、规则的石头砌成。全桥共8孔,在桥的中部四孔桥墩上端雕刻麒麟头4个,面向长流溪上游,栩栩如生,威严活现。全桥除麒麟头外,从任何角度看桥体结构均平整,故称“平桥”。
平桥
四武举久林则在来龙山北侧的鼓楼溪上建拱桥一座,也在桥头立碑为纪。此桥也全用石头,在溪流正中位置砌成单孔石拱桥洞,桥孔两端桥身用规则条石砌成。用石板铺成平坦的桥面,桥南北两端与乡道自然相连。
拱桥
平、拱二桥建成后,大大方便了乡人往来,也方便了南来北往的行旅客商、贩夫走卒,密切了镇子上与周边乡镇的联系,有利于物资流通,有助于经济发展。村民赞不绝口。
同时,杨家三举人在族人的助力下,又在镇子上中部平旷的位置各建一个大宅院,作为弟兄三家人自己的寓所。
三宅院建筑材料相同,都是木材、石料、青砖、黑瓦等传统建材。宅院浩大宏敞,均为几重堂四合院,雕樑画栋,茂竹修林,蓊郁环合。宅院尽显明清建筑风格,大院套小院,院院互通。三大宅院错落有致,规模特色不尽相同,各具特色又和谐统一。三院有青砖封火墙相隔,其间形成不足五十公尺宽而幽长的小径。三院毗邻,又相对独立。院内院外,竹树扶疏。宅门大气,场圃敞亮,面向长江对岸的神臂城。四季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民国17年9月,文化教育名人毛焕煊先生曾卜居于杨宅。焕煊先生对杨家大院有过如是描述:
“合江北三区一团地瓯脱,四围地皆泸属也、镇子上杨君绍康,宅甚轩爽,距江至近,铁泸城相对,灌口水汤汤不绝,入耳如清响。每当扶杖闲眺,帆樯来往,沙鸟岀没,白露横江,残霞烘日,一幅天然图画,令人对之意远。先人墓在万山,余家新旧业均傍先人墓地,隔镇子上不过四五里,固甚近也。余以城居深苦纷扰,乃租杨君宅之半居焉。城居百年,我祖安之,我父安之;且新建落成,一朝舍此他去,不能无眷眷焉。”(毛焕煊《泥爪录》)
抗战时期,即1939年夏起,泸县中学、泸县女中(1950年两校合并为、泸州一中)和重庆高等工业专科学校等三所大中学校,为避日机轰炸而先后迁入镇子上办学。女中入住四武举宅院,故日后人们便称此院为“女生部院”;男生(即泸县中学)入住二武举大院,日后人们称此院为“男生部院”;重庆高工校入住杨四武举大院,日后人们便称此院为“高工校院”。重庆高工校还在距“高工校院”大约二、三百米远的烧鸡苑至牛舌头(均为地名)一线建了实习工厂,供学生实验实习之用。
三所大中学校入驻镇子上,师生逾4000人,在弥陀形成了镇子上文化教育集中区。其时,镇子上熙来人往,商铺林立,宅院书声琅琅,坊肆叫卖声声,江上风帆点点,好一派兴旺繁荣景象。可以说,那时是镇子上最为高光亮丽的时刻。也可以说,那时镇子上与长江上游的李庄相比,其办学规模与兴盛繁荣程度,恐难分伯仲也。1945年抗战胜利后,三所学校先后迁离返渝泸。三所宅院又归田园肃穆。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将上述宅院统统收归国有,改建为粮库,用于储存粮食。住宅的主人风流云散。
镇子上粮库,曾异常兴旺。当年弥陀区所辖的七个公社(乡),以及合江县临近弥陀的地方,其公粮均入库于镇子上。每到夏秋时节,镇子上及双溪二桥四岸一派繁忙,四面八方的农民都将应交的公粮一一稻谷、小麦及少量杂粮,肩挑背扛送到镇子上入库。高峰时节,镇子上人来人往,有时连过路都异常拥挤,因为人们都争抢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交粮任务,然后赶回去劳作。同时,粮库里的粮食又要大部分不断都调运去重庆出川。当年曾有俚语形容这种景象:装不完的泸州,塞不满的重庆。
从镇子上粮库运出的粮食多是大米,用以供应城镇居民及军队和学生食粮。
转运粮食,都是轮船装、驳船载,然后由拖轮拖运而去。当汽笛声声响起,一艘艘船只来来去去,那时的镇子上真是充满着勃勃生机。
为便于区分,此时,人们又将杨家三大宅院分别称为“女生部仓”、“一分仓”和“二分仓”。改革开放后,粮食部门不再储粮于镇子上粮库,三大宅院冷落下来,疏于维修和管理,甚至任其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而渐渐毁坏。
文化教育鼎盛时期过后又历粮库繁荣期。此后,当代几十年,镇子上一度仍是办学的优选之所。先后有来龙山小学(1958)、泸县八中(1961)、弥陀农中(1962)、弥陀民中(1963)和桂花园小学与幼儿园(1971)等在此办学。泸县八中在此办学时间最长,长达近30年,师生3000人左右。泸县八中建校于国民经济最困难的1961年初,笔者是该校首届初中生。八中建校时,女生宅院正前方不到百公尺的地方是杨氏武举及其后人的墓园,墓园面积近十亩。1960年底1961年初全部捣毁推平修泸县八中教学大楼、教师宿舍等教学用房。笔者好奇去现场,看到过被挖掘出来的棺木、遗骸,官帽,许多五颜六色的丝绸衣服和殉葬品,凌乱散落在墓园。
“女生部院”划入泸县八中管理后,将其改为教师、学生宿舍和部分办公、教研室。
多所学校先后办学于此,为镇子上的发展助力,使镇子上一度保持了生机与活力。令人扼腕痛息的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商业大潮的冲击使学校师生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镇子上这个相对闭塞的环境开始感到不适与厌倦。泸县八中曾寻求当地政府相助,共同修建几公里公路与场镇相连,以改善师生的生活学习条件。孰料,政府决定泸县八中搬迁到距镇子上几公里之外的黄舣场(其时为乡)发展。于是三宅院彻底冷寂,最终免不了成一片废墟的命运。
此后,镇子上随同弥陀镇,步入衰落,经济一蹶难振。
本世纪初新农村建设热潮中,地方政府在古桥旁边新建了两座公路桥(乡村公路),古桥差点被拆除、废弃。在村民强烈要求“保留古桥”的呼声中,古桥得以“刀下留人”。只是,因日晒雨淋,年久失修,现桥面长满杂草,疮痍满身,令人目不忍视。
与平桥、拱桥相比,杨家三大宅院的命运更为悲惨。当年,宏大的明清建筑群,已荡然无存。
泸县八中搬走后,雇请二人看守“女生部”。看护人员说,我们只能看,看着它自然毁灭,看着它慢慢消亡……如今,岁月无情,全院都是断壁颓垣,荒草丛生,瓦砾遍野,一片荒凉。
“男生部院”和“高工校院”最为悲惨。粮食部门不在此收储粮食后,即让大院落任其荒废,也无人看守与管理,任村民及路人随意出入,甚至搬抬石料……商业大潮中,有人又把“男生部院”租用于养鸡,在那办养鸡场。其后,粮食部门有人主张干脆将“男生部院”和“高工校院”彻底变卖换钱。1998一1999年间,这两个大院被人彻底拆除,将其木材装船运去纸厂造纸。砖石瓦片等建材,也运走部分,其余丢弃或被当地少数人拿走。两个大院,如按现时行情估算,若建如此规模豪华的几个宅院,恐怕没有上亿资金是建不起的。可是,据说,两大院仅卖了6万元(具体多少资金成交,除了当事人,他人何能知晓?)而今,“男生部院”仅存大门及耳房。门里边,原花木掩映,一望难尽头的大院、小院,无一幸存,目之所及,除了荒草,就是瓦砾。
“高工校院”则更凄凉,昔日的气派与辉煌,而今全是荒草、碎石、烂瓦片和杂物垃圾……
写到这里,笔者禁不住要问:曾经规模宏大,气宇轩昂而又兴盛繁荣,并为社会做岀众多贡献的古建筑群,想荒就荒,想废就废,想拆就拆,这岂不是败家子习气?而今,恢复恐难,可不可以把这些公地改作他用,以免长期荒置聚蛇鼠虫蚁;再不然,还耕于农,让宝贵的土地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来龙山寺庙的兴与衰
这是抗日爱国名将冯玉祥将军的诗《读合江县志》:
我读合江县志书,
一夜未曾合眼珠。
原有大庙四百座,
增修一百九十处。
我们科学不进步,
这样迷信太马虎。
看重空想不实际,
何时方能收失土。
此事革命应当做,
敷敷衍衍太糊涂。
诗下有小序:
民国三十三年(1934)3月26日到合江,读《合江县志》,知道合江有大庙408处,民国二十年后,又增修198处,可见我们科学落后之程度。
抗日战争开始后,为支持抗战,冯将军四处游说演讲,动员国人捐金抗日。民国三十三年(1944),冯玉祥将军由重庆经江津、合江、泸县,辗转隆昌去自贡等地演讲,广泛动员民众捐金抗日。他将沿途所历,一一记入《日记》,后辑为《川南游记》。此诗即是经合江所写。据史料记载,冯将军此次还途经弥陀,并专程到镇子上向三所大中学校师生作了精彩的演讲,受到三校师生热烈欢迎……
由冯将军所写的巜读合江县志诗》,我们知道时年合江县域内有众种寺庙存在的历史事实。
弥陀镇(已撤销),隶属于四川省江阳区,东与合江县焦滩镇神臂嘴(老泸州)隔长江相望,南与合江县大桥镇、佛荫镇相连,西与分水岭相接壤,北与黄舣镇相邻。弥陀所属的镇子上曾经是合江县越过长江的一块飞地,属合江县管辖无疑。因此,镇子上来龙山寺庙应该可能在冯将军看到的《合江县志》之“寺庙统计”之列。
然而,说镇子上来龙山有寺庙,今人根本不相信。也难怪,史家、方家对此无滴墨记载,而当地专门编写的地方史料、书籍,对此也只字未提。个中缘由,令人费解。
亲历来龙山寺庙的兴衰,目睹来龙山寺庙香火燎绕,众多信男信女顶礼膜拜盛况的,恐怕只有笔者这一代及我们的前辈们。
镇子上,我生于斯,也长于斯,童年和青少年都在这片土地上度过。儿时,因好奇,对来龙山寺庙,常进常岀。文革初期,在乡务农,又曾与来龙山寺庙最后的一名和尚一一赵本元(女,且是“小脚女人”)一道劳动过;为防坏人破坏,本人还被派去庙里值勤、守夜……。对来龙山寺庙曾经的兴旺和后来的被毁情况都有所了解。现在有必要把我们所知的情况介绍如下。
来龙山所在的山脉起源于黄舣金刚,由西向东缓缓而行,经杨湾、寨子在黄舣永兴村的石塔上(地名)与弥陀镇子上相连,向东直至长江边,与对岸的神臂城(老泸州)遥遥相对。
说是来龙山,其实准确说应该叫丘。来龙山寺庙,刚好建在黄舣向东这条小山脉的尾部,来龙山寺庙所处位置是镇子上的最高点。这在堪舆学上肯定是有考究的。庙建于何时,何人主持建庙等等史实,今人一概不知。
为解开来龙山建庙的谜团,笔者经多方了解与查询,终于近日有了收获。从《宋氏族谱》中获得了一条重要线索:来龙山庙址用地原为宋家人所有。“清,荣宗於康熙丙辰十一月初九,捨田土全股於来龙山(田谷七十余石,在合邑,粮叁銭六分)立有捨约,地土嘴更名和尚弯,今存无传。”据宋氏后人宋国林、宋国金说:来龙山庙地原为他们宋家土地,因修来龙山寺庙,祖上将土地无贘捐出。这是他们族人口口相传、引以为荣的史实。
据此,笔者推测来龙山寺庙应是清康熙年间所建。何人主持修建,庙中住持有何传承等,有待进一步考证。
来龙山庙座西向东,山门正对神臂城。庙北侧有古楼溪,南侧有长流溪。双溪在茂林修竹间蜿蜒,缓缓流入长江。两株黄桷树分立于山门两侧。两黄桷树之间,是宽阔的石梯,大约10多级。经石梯而上,进入第一平台。此平台两侧是厢房。(赵和尚就住在左侧南面厢房)。这一平台中部位置,又有几级石梯,往上进入第二平台。两侧(即南、北面)敞开式房舍中,供奉着众多菩萨,如十八罗汉之类。此平台靠近上一平台两端,分种有两株大樟树,也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两树之间,是宽宽的石梯,大约10来级。从石梯往上,进入山庙的第三平台,这里是来龙山寺庙的核心——大雄宝殿。殿前是宽阔的走廊,两侧各有一扇门通殿外。正殿宽敞、亮堂。殿西有屏风隔墙,隔墙前后、两侧均有石雕佛像(乡民统称菩萨),有的比真人还高大。这些塑像神态各异,裙裾飘摇,色彩缤纷。从隔墙两侧入后殿,有天井、房舍,大概是僧人、居士念佛与生活之所。
庙前黄葛树(杨世华摄于2022年4月11日)
忆当年,来龙山寺庙闻名遐迩,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四季燎绕不断。
来龙山寺庙的厄运起于大跃进、人民公社化时期。当时的公社领导与大队领导组织人把来龙山寺庙的菩萨砸烂,把一部分房舍用于办小学,取名“来龙山学校〈村小)。
从办学以来,先后在此教书的老师有范xx、牟xx(女)、万xx(女)丶宋xx(女)、黄xx(女)等人。有的房舍作为大队办公室使用。后来,右侧(即北面)房舍被大队(即今村委会)作为加工房,专为乡民加工稻谷,粉碎饲料。赵和尚这侧,后来建了大队部,成为大队干部办公室。
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时,大队、生产队领导又安排组织人员把众多被砸的菩萨,搬运去离庙约百把公尺的地方,即古平桥北端附近的关刀田、储水田,深埋於田坎地下,在上面筑堤坝。这是大的、重的菩萨塑像的藏身之所。众多的小个头菩萨及残肢断等小块石料,则被埋在山门口两黄桶树外面的地下。砸菩萨的人中,有人后来发疯了,人们议论纷纷,说是菩萨显灵,让其变疯子,以示惩罚……
整座寺庙被彻底毁灭是1971年末、1972年初。时年,区上的一派组织在镇子上女生部、二分仓、桂花园办了几个学习班,将另一派或与另一派有关人员,统统组织到学习班学习。区上要在区公所所在的操场边修一个戏台,作为开会、演岀之用,决定拆来龙山庙,把寺庙所有的木柱、横梁、椽子、瓦片等用于建戏台。拆、运任务由学习班负责完成……
呜呼,兴旺一世,远近闻名,曾经香火不断的来龙山寺庙就这样被彻底毁掉了,消失了。
而今,山门左侧的那株黄桷树仍在,并顽强地存活着、生长着,仿佛在向世人诉说其不幸……
山势依旧,溪流仍然。近日,我们去来龙山庙,原正殿所在的地方,蓬草拂拂,“正殿”、“天井”处,除了瓦砾、荒草,就是杂物、垃圾,不禁黯然神伤。
转身,几墩大而圆的“柱础”存现眼前,虽青苔满身,但面目依然。
来龙山庙残留的柱础
注:来龙山寺庙山门左侧那株黄桷树上,江阳区政府有挂牌显示,树龄已109年。
杨世华
2022.4.11于龙马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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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简介:杨世华,男,汉族,1947年7月岀生于泸州市江阳区弥陀镇子山。
高68知青回乡务农10年。恢复高考后,先后考入宜宾师专、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就职国家电网映秀发电厂、广元电业局和泸州电业局,历任高中教师、教导主任、办公室秘书、副主任和电力企协秘书长、电力行协常务副秘书长等职,获高级经济师、高级企业管理咨询师职称履职国企管理。2008年退休赋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