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忠祠的“鸿福”是风骨
张世峰
历史的生动之处往往体现在它的细节。
——题记
临近甲子,余心未老。近日,聆听80后歌者河图的《山河永慕》,被其摇滚加古风的韵律所眷,当听到“来也凛冽去也孤绝,动如参商不须别”时,我恍然大悟,有些境遇虽历尽浩劫,却当绝不绝,尘封往事由此跨越时空的藩篱再次想起。
上世纪60年代后期,席卷全国的“破四旧”运动来势迅猛,让山海形胜、古色古香的蓬莱不得不破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作为当时蓬莱最大的人文遗产——大忠祠首当其冲,落难之境如覆水难收。
始建于明宣德年间(公元1426年前后)的大忠祠位于当年尚存的鼓楼东侧、画河桥西南一隅,供奉列祖神位的主体殿堂——祖堂(坊间称“大殿”,清宣统三年原址翻建,宏大于昨)坐北朝南,虽建筑平实,但名声显赫,典藏丰富。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极“左”思潮蛊惑下,“革命小闯将”将大忠祠内置之物和周边陈家人的家藏文物损毁后弃于画河西岸河套里,垒成丘而焚殆尽。
那时,蓬莱百姓的一日三餐全都仰仗柴草烧制,画河边未燃尽的木条(块)和字画、书籍的纸张,被周围村民抢拾。为人间烟火提供余热,是从这些有着几百年文化积淀的文物身上所能榨取的最后价值。我父也不例外,也曾拿着麻袋将文物残羹捡拾家中。期间,偶获一块长56厘米、宽28厘米的红漆描金、镌刻着“鸿禧”两个楷体金字的牌匾,被我父带回家并询问祖母是否是陈家的手泽。祖母端详良久说:“给我留着,是个念想”。
祖母陈秀娟的父亲陈命书是大忠祠陈家第十六世孙,育有一子两女,祖母是次女。直至十年之后,中国迎来政治上的春天,祖母才坦露出真相。这是祖母娘家一支的一块家用挂匾,从挂环的形状上可以辨识出。这种形制的挂匾在蓬莱的各个祠堂和大户人家都有,但取词各异,规制也不同。陈家的挂匾尺寸不大,重礼不扬,秉承陈家一贯低调的祖训(就连大忠祠临街门脸建筑也要比其他民宅往里凹进去3米,避免给人以“出风头”的印象)。在新年伊始、新居落成、迎娶或归宁时,陈家人都会把这种匾在私宅的照壁上挂几日,图个喜庆。大忠祠内也有一块类似的挂匾,取词“鸿福”,据说质地是紫檀,平日里安放在大忠祠东厢房的一个犄角旮旯里,与那些室内存放的历代皇家所赐的字画、绵帛和器物相比,这种牌匾实在是太不起眼了。“鸿福”乃“大难不死,必有鸿福”之意会,是为了昭告宗室后人永志不忘“壬午之难”所揭示的春秋大义和奶祖芮娘悲天悯人的胸怀,族内人对此心照不宣。每年祭祀祖先时悬挂于祖堂正南的影壁墙上,点缀仪式感,同时希冀新的一年陈氏世家在列祖恩德的庇佑下“鸿运当头天关照”。
围绕祭祖的话题,祖母讲过一段插曲。清末民初开始,走出去的族人越来越多,而回归者几乎寥寥。1925年,祖母出嫁前最后一次参加春节祭拜,已是盛况不再,人流稀疏替代了儿时的人头攒动。虽有家道中落之端倪,但族人依旧衣着御赐绸缎精工制作的礼服成礼,决不含糊。舅爷爷陈嗣长早年“闯关东”,几番漂泊后卜居齐齐哈尔,迫于生计很少回乡过年,在邮回蓬莱的拜年家书的起始段落都会写上“遥思为祭,守礼修己不周”的字句,以寄托慎终追远的乡愁,并表达自己不能遵制亲祭祖先的愧疚。祖母在回信时总以“心敬如在,祖上有感”这样的话语来宽慰他。
为了遮人耳目留住这款牌匾,祖母用我当年做夹克服时裁剪剩下来的咖啡色灯芯绒布头,拼接缝制了一个布袋套在匾上,看着像个坐垫,但她从不让任何人的屁股沾一下,放在她卧室的炕头柜最里端。每年寒冬来临,祖母把改头换面的挂匾放在棉被上,再放上镂雕着花草纹饰的椭圆形铜手炉,烘烤着她那已不太有活力的双手。我想,这承载家族记忆的匾额和铜手炉里忽明忽暗的炭火,一定能给迟暮之年的祖母带来精神和肉体上双重的温暖。
我上小学时,大忠祠的祖堂已“改造”成紫荆山街道武霖村机磨坊,祭台处的地面上被挖出一条5米长、不足1米宽、1米多深的地沟,以确保碾米机和磨面机吐出的米面能准确无误地落入面袋中,镶嵌在四壁和廊道的勒碑已是千疮百孔,发动机的运转让整栋建筑一年四季都在颤抖,满屋充斥着柴油的气味,镂空的窗户上布满了夹杂着面粉的灰尘,一派凋敝败落景象。祖母从来不让我拿着粮食去这里加工米面,而是去邻近的西关村机磨坊。那时少不更事,以为西关村机磨坊磨出来的面粉质量好,后来方醒悟到大忠祠的被洗劫是陈家人生命无法承受的沉重,必须回避。
大忠祠的南墙正冲着影壁的地方开着“月亮”耳门,走进去就是早已混居着周遭村民的陈家老宅,那时业已“充公”,庭院里的杂草没过膝盖,有些高草都长成盈把之木,瓦砾、碎石散落四处。没了鸟语花香、没了欢声笑语、没了炊烟袅袅,这就是祖母再也回不去的娘家。上世纪90年代,连同大忠祠祖堂在内的相关建筑群落因旧城改造的需要被开发商铲平。如果历史老人当时就站在那空旷的废墟上,一定会如见白绫挂寒柯,无比凄凉。大明忠烈义薄云天,但碧血丹心并未感动上苍,近六百年的文明印记就这样彻底走进了岁月的荒漠,只有这块幸存下来的挂匾成为见证大忠祠史诗般心路历程的片羽吉光。
有形易灭,无形永生。也许有一天文明的证物还会敛迹于历史的深处,但大忠祠的灵魂世代契合王道和沧桑,令人宾服。大忠祠所寄寓的“忠义为道,至诚许国”思想,赓续且丰盈着中华民族的家国情怀和浩然正气,是陈家人的生命之光,是蓬莱人的不朽魂脉,是永驻人心的精神丰碑。
【并非多余的话】:我曾问我母,我有这么多的姨,哪一个较亲,我母理解我的提问,老去后怎么报丧,我母说,我是城里陈家最后一人,亲友中已无了解我的人,意思是后事都不重要了。(伯父张绍宽语)
1935年5-6月摄于蓬莱,右一祖母陈秀娟(怀中婴儿张绍宽),右二(站立者)祖母弟陈嗣长,中为祖母姐姐浦陈氏(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浦克母),左一陈嗣长妻,左二陈嗣长的长子陈志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