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军礼
——摘自萧根胜报告文学《青海长云》第十章第 3 节
1983年12月31日,陕北黄土高原上的狂风似乎也预知癸亥年最后一天的珍贵和庄严,无情的刮了两天之后悄悄的向关中平原走去,白水河岸一片晴朗。
下午,全团驻白水的近千名官兵怀着无以言表的复杂心情按照要求集结到汽车一连院内。隆冬的寒气没有袭人的冷意,指战员们凝神聚气等待着那一极不情愿的时刻。气氛十分庄严,庄严得近似悲凉。
两点整,政委吴凤仪、团长邵青海等团领导陪同师长陶学慈、副总工程师董元泰走向会场正前方。值班参谋整队报告后,政治处主任刘绵俊宣布向军旗告别仪式开始。队伍中出现短时的叹息、躁动声后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升军旗!”刘绵俊主任高声宣布。
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响起,两个英姿威武的战士握着冲锋枪,护卫着鲜艳的八一军旗走向主席台的旗杆前,有节奏的将军旗升上空中。
“仪式进行第一项:向军旗敬礼!”
敬礼!敬礼!多少次的敬礼,是宣誓、是敬仰,今天却是告别、是脱离。大家应声举起右手,钢铁般的五指在眉梢定位,定位住这一刻,用心血和生命面对比心血鲜红、比生命沉重百倍的军旗。最后一次军礼,与以往一样整齐,而与以往不一样的是听到“礼毕”的声音时,不少同志的手指迟迟没有放下;不一样的是右手放下时伴着呜咽和眼泪。
当兵九年,先是在新兵连看到升军旗,那时刚穿上新军装,看到军旗是兴奋、是激动、是人生走向成功前的豪迈。
1979年调到团机关后,每年的“八一”节能看一次军旗。军旗下有过自豪,也有过梦想,有过无尽的喜悦。今日的军旗在寒风中猎猎飘动,我的心却无比沉重,多希望她能长久的飘舞、永远的鲜艳夺目,感情上的依恋和纠结让大脑进入牵缠状态……
“现在我宣读《国务院、中央军委关于铁道兵并入铁道部实施方案的批复》。”这是邵团长的声音,技术干部长期形成的“软弱”(他是由技术员、工程师、总工程师一步步提拔起来的行政首长),声音虽不洪亮,但我听的却很清,每个字像钉子一样都钻到我的五脏六腑。
陶师长多少年都是全师技术干部的扛鼎人物,今年 3 月底有幸接任铁10师最后一任师长。纯粹的技术干部担当行政主管,也表明了这支部队发展将面临转轨的风向。短短几个月时间,他的性格好像还没有炼成一个行政长官应有的那种刚毅强势,他带着较浓的江浙口音代表师党委提出几点要求。“几点?”真的没听清,也不想听。眼前的军旗是真的,我们万分的留恋,却要马上收起来了;摘掉领章帽徽走向铁道部是真的,多少干部战士极不情愿,却又是必须的。一个党员,一个干部,应有的是服从,顾的是大局,提不提要求都一个样。多少要求、再好的要求与大家的命运无关,与眼前这糟糕的心情也关系不大。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能让大家多少年凝结的铁道兵情结一笔勾销吗?能改变大家难分难舍的心情吗?鬼才信哩!首长有首长的职责,形式也不能少,大家理解!
吴政委最后讲话。他说话、讲话一向慢述慢语,字句清晰,常常带着威严与凝重。今天他好像有意减轻大家的心理负担,讲话有些轻松,但也能听出语言的凝重和情感的低沉:
“同志们,根据国民经济建设和军队体制改革需要……”
吴政委的讲话是我们组织股给他写的。当时把党中央决定撤销铁道兵、并入铁道部的重要性写了好几个层次,重笔浓墨的写了好几页,在讨论时都觉得“撤编并部”已喊叫了一年多,认识层面的东西早已不在大家心里忐忑了,生米已成熟饭,撤编已成现实,这时候再讲重要意义实在没有多大必要,最后就被删去了。在回顾铁道兵光荣历史那一部分,争论的也比较多。开始认为应该把铁道兵 35 年的历史好好给大家讲讲,这是我们的光荣,应该引以自豪。到定稿时几个领导又感觉到再光荣的历史只能说明过去,而且讲得越多会让同志们越伤心,越不服气。目前的关键是如何面对眼下的脱军装、摘帽徽,如何做到队伍不散,思想不乱,干劲不减,如何走好今后的“生死路”,还是多提一些“改工”后的要求吧!就这样,把原来拟好四五千字的讲话稿删减为两千字左右。
听完吴政委的讲话,我心里默想:还是领导英明,这样的会议上讲得越多越没意思。
“送军旗!”
刘主任的声音已没有开始时的充沛激情,也少了开始时的高亢激昂,带着不忍和勉强喊出了他做为铁道兵第 47 团最后一次集合的最后一项议程的“三个字”。
声音落下,军乐响起,台上几个领导的脸色与隆冬时节陕北高原的空气一样的冷清、无色,我很不好用文字形容他们当时的面色,因为我们的心都在流血。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往日雄壮的歌声、激越的歌词让我们热血沸腾,豪情万丈,而今天的“进行曲”没有让多少人怎么振奋、喜悦,会场上不时的听到一阵阵的抽泣、哽咽、哀叹声……
两位战士走上前去将正在飘舞的军旗从旗杆上慢慢取下,对折叠好后恭恭敬敬的放入旗盒。邵青海团长走上前接过沉重的旗盒转身交给使命在身的陶师长。
我们按照政委讲话时的要求,就地摘下军帽上的红五星和罩衣上象征“革命红旗”的两块领章。那天的手好像不大- 4 -听使唤,平时没有手抖的毛病这时突然出现,不知道是对军装、军徽庄严神圣的恋恋不舍不忍心摘去,还是对摘去领章帽徽后期冀迷茫的一种精神反应,两块领章用手拽了几下才扯了下来。把领章帽徽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几分钟后,小心翼翼的装在棉衣内的小兜里。抬头看周围的同志,都在仰脸看着主席台,似在等待主持会议的刘绵俊主任“带队出场”的口令。多少年多少次的整队入场,多少年多少次的依次退场。今天会议结束后怎么散场?怎么离开?都在等待,几分钟过去了,已经起身站立的刘主任看到台下列队的阵容,才意识到少说了一句话,马上拿起麦克风:“散会了!散会了!”
这时大家才猛然醒来:铁道兵已经不存在,“部队”生活已经结束了。
队伍没有散,都自觉的按原来的列队退场。大家都垂着头,默默的向门外走去,走向所在的施工工地,走向机关临时驻地。只是没有来时的雄健步伐,没有来时的赳赳军威,往日集合解散后那种快快乐乐、欢欢喜喜的场面、气氛没有再出现。草绿军装没有领章帽徽的鲜艳与灿烂显得是那样的邋遢和怂囊,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群体失去了军人的威风和士兵的精神,不少人一边走一边抹泪,一边叹气。
在“兵改工”决定宣布以后,曾有人把部队的反映概括为“士兵喊万岁,干部掉眼泪”。而今天,摘掉领章帽徽似人人失去了灵魂,失去了精神,看不出“喊万岁”的丝毫气场。
刘绵俊主任与邵团长他们一起乘车送走陶师长后,时间还不到5点,他觉得百无聊赖,不知道再干些什么,就让司机把他送回临时家属房。夫人老汪还没有准备做晚饭,看见刘主任早早下班,心想老刘可能是中午饭没吃好,肚里饿了,就关切地问:“晚上吃啥饭,我现在就去做。”老刘正在苦闷,听了爱人的问话立时无名火撺胸:“吃什么饭!部队都没有了还吃啥饭!”右手抓住拉到身边的小凳子摔到了一边,震得小桌上的茶杯当当响,气势汹汹的把门重重地甩了一下出去了。
汪大嫂冷不丁的受一顿训斥,委屈的哭了起来。
我的家属房和刘主任一排,中间相隔有几米远。他出门正好遇见我从外面回来:
“肖干事!有事儿没有?”
“没有啥事,您有事儿请指示。”
“今后别说指示了。大家互相照顾着就行了!”刘主任的脸色不大好看,我已分析他是因失落而沮丧,因一时的“急转弯”在痛苦。我陪着刘绵俊主任又回到他办公室。啥心思也没有,闲聊已没有往日的兴致,我们俩在尴尬的闲聊中缓释苦闷和难受。
我回到家属房时,爱人已做好了晚饭,却没有一点食欲,没有一点进餐的心情。
面对着我那刚到世上不足两个月的女儿,我把心里的痛苦悄悄的埋了起来。女儿肖婧出生一个月零三天来到部队,今天她在襁褓之中能见证父辈们脱军装、兵改工的历史时刻,也是她一生的荣幸。我不能用我的痛苦污染她幼小的心灵,脸上勉强地贴着笑意陪伴她们母女告别了 1983 年。
1984 年新年的第一天,铁道兵 10 师 12616 名官兵遵照国务院、中央军委(83)168 号文件精神,分别在陕西、青海、四川、河南等地集体举行向军旗告别仪式,集中摘下领章帽徽,缴回军旗,取消了部队番号、代号,集体转业并入铁道部,开启了铭刻着军魂的央企新征程。
1984 年的元旦对刚刚脱去军装的铁道兵指战员来说是终生难忘的日子,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闷郁,非常悲伤,也非常失落和无奈。面对军旗那种无法割舍的深情给每个官兵都留下深深的烙印。
王兆权是原 10 师后勤部总会计师,12 月底他到北京铁道兵部协调 84 年的计划指标,当晚住在铁道兵五棵松招待所。元旦早上,他天不亮就起床,换上一套崭新的军装,乘早班地铁赶到天安门广场。戴上自己获得的三枚三等功奖章,请天安门广场摄影服务部为他拍下了最后一张军人照片,然后当场摘掉领章帽徽。在他把领章帽徽细心的用手帕包好装起来时,站在一边的游客好奇的问:
“军装没有领章帽徽多难看!你怎么把它摘下来不戴了?”
“我是铁道兵。按中央的要求从今天起集体转业到铁道部,我们就不能再佩戴领章帽徽了。”王兆权面对身边的游客心情沉重地说。
铁道兵情怀,他表现的不仅是对这支部队的热爱、留恋,还有对中央决定的服从和服从中的自觉。
我们团大部队搬离青海天峻,三营的三个连队还继续留在柴达木盆地的沙漠里,承担哈格段移交前的清沙、维护任务。12 月 31 日下午,三个相距 40 多公里的连队官兵徒步集中在营部举行告别撤编仪式,没有八一军旗没法向军旗告别,只能集中起来表达一下那么个意思。开始营领导担心几十公里风沙弥漫,没有驻勤车辆,战士们能不能步行来参加,结果全营三个连队除 4 个病号、3 个岗哨以外,全部准时到达。每个战士都想见证这最后的一刻。10 连(从 1981 年起每个营编置三个连队)的“战士们”顶着刮脸穿背一样的风沙步行 20 公里从营部返回“连队”时已是晚上 7 点。指导员张建钦走到连队院子门口,门岗握枪立正向他敬礼。
“我们已经不是军人了,不要再敬礼啦,你也把领章帽徽摘下来下岗吧!”门岗一听哭了,而且是放声痛哭。
“指导员,文件上说我们是从明天起才脱军装的,今天晚上 12 点前你还是我的首长,我们还应该向你行军礼……”
张建钦曾经在关角隧道苦战了 4 年,挑战生命期限,数- 8 -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再难再险,再苦再累,他流汗流血不流泪。而今天小战士的两句话让他心里痛生悲怜,眼泪止不住的流下脸颊。他上前握住小战士的手:谢谢你!还是早点下岗吧!
站好最后一班岗,是军人的职责,是高原铁道兵战士最后的追求。
我们组织股的马春亮不仅书法翰墨功底深厚,而且还是一位诗人。脱军装那天,在渭南市 47 团机关集会结束后,他动情地写了一首诗:
《告别军旗》(1984年1月1日,10 多万铁道兵将士告别军旗脱去戎装,个个以泪洗面,情景悲壮。)
健儿十万泪如雨,
辞别军旗尽敬礼。
戎装脱去兵缘断,
空遗相思在梦里。
槛外人 2023-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