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水情深
昝金华
中国后勤部队第七支队赴越南执行援越抗美任务前曾在广西凭祥附近的上石、下石等几个镇集结驻扎几个月时间,在做好整个备战准备工作中,专门组织学习政治部颁发的《援越抗美部队人员纪律守则》,进行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国际主义教育,由翻译或群工干部讲解越南的国情、抗美斗争形势和风土人情,以及部队需要遵守的礼节、风俗、习惯,还教会大家一些越语中日常会话的用语,学唱一首越南歌曲《越南—中国》。歌词翻译成中文是:
越南——中华,
山连山,江连江,
共临东海,
我们的友谊像朝阳;
共饮一江水,
早相见,晚相望,
清晨共听雄鸡高唱。
啊——啊——!
共理想,心相连,
胜利的路上红旗扬。
啊——啊——!
我们欢呼万岁!
胡志明——毛泽东!
我们一帮人由于出国晚了一个多月,没能赶上系统教育,到了221团才跟着翻译学会了几句越语,如“召懂基”(您好)、“嗯梗”(吃饭)、“翁勒”(喝水),抽烟的同志还学会了“贺托拉”(抽烟)等。而《越南—中国》这首越南歌曲是跟着部队集会时学唱的,除了头两句:“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会用越语唱之外,其余的词只能跟着哼。尽管如此,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人民军队爱人民”的观念在头脑里始终是根深蒂固的,加上国际主义这一层,我们又住在越南老百姓之中,所以格外注意军民关系。
在我们住房的左前方住着越南一户三口之家,老两口加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孙女,据说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媳妇,都参军上了前线,其中大儿子已经牺牲,儿媳知道消息后,把孩子留给爷爷奶奶也参军到南方作战。虽说与他们住得很近,但由于机要人员的清规戒律,加上我去的晚,因而头几天与他们一家人经常见面却没有说过话。说话是从一棵茶树开始的。他们家的一棵茶树就种在我们房前二三米远的地方,准确地说,是我们的住房盖在他们家的茶树下。这棵茶树不是我们国内常见的灌木,而是有三四米高、拳头粗的树干、枝繁叶茂,一棵真正的树。树叶很像武汉人喝的花红茶叶或广东、福建人喝的苦丁茶叶。每隔几天,他们家60多岁的老头子总是拿几张旧草席铺在茶树下收集落叶,然后拿回家用手搓成卷,风干后便是可以出售的茶叶,泡出的茶黑红黑红的,苦得很。据赵文亮说,部队刚进驻时,老头并不信任我们,可能是怕我们偷他的茶叶,一边收集茶树叶,一边拨弄一台破旧的矿石收音机,实际上是看着我们。住在周围的干部战士注意到这个情况,特别小心,从不到树下。凡见老头铺上草席,大家都绕道走。就这样他观察了七八天,不仅没发现我们动他的“树叶子”,而且遇到落在草席之外的叶子,我们还主动捡起来放到草席上。于是老头便渐渐与中国军人亲热起来。尤其是赵文亮懂点越语,主动同他亲热、说话,还时常帮老头摇树,以便有更多的树叶落下来,所以俩人越聊越熟。我来之后了解到茶树是他们家重要的经济来源,因而也尽量避开走。有一次从外边打水回来见老头一个人在捡茶叶,便放下水桶主动帮忙,并用越语“召懂基”与他打招呼。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我姓什么,喊了一声:“碱”,让我好感动。之后渐渐熟了。他老远就喊:“碱”,我则回应:“召懂基”。虽弄不清应该称呼他什么,但背地里一直亲切地叫他“老头子”。
与老头子发展到亲如一家的关系是从1967年“5.1”劳动节吃饺子开始的。吃饺子是部队最高兴的事,不在乎吃,而是大家聚在一起边包、边玩,是一次最热闹的聚会。当时接到伙房晚饭吃饺子的通知,我们都非常高兴。按部队的老传统是班自为战。饺子馅由炊事班调好,按人数把面粉和拌好的肉馅领回,各班自己和面擀皮包。我们两本可以由通信班代包,可那天下午恰巧一点事没有,两个年轻人不甘寂寞,便自告奋勇主动要求自己包。赵文亮到炊事班领来了和好的面团与肉馅,我是在支队机要科工作时刚刚学会擀皮,热情正高;赵是河南人,从小就会,两人不用一小时就完工,我记得清清楚楚,共包了65个饺子,而且个头偏大。我们在外间屋忙乎的时候,老头子在房子外就发现了,老远就问是什么东西,赵文亮一边包一边用越语大声回答他,正是练越语的好时机,赵于是又作了许多解释,说得老头子高兴得不住地点头。
包完饺子赵文亮自告奋勇端着一板生饺子送去炊事班下锅,我因为听不懂越语觉得很乏味,随后进了里屋。看了一会报纸,估计赵快回来了,便出去准备碗筷,从门里向外望去,发现老头子未走,坐在茶树下的草席上,背靠着树干,正悠闲自得地抽烟。我并没有在意。当我把桌子擦好、碗筷摆上后,远远看到赵文亮双手端着一个盆,右手还卡着一只碗往住处走,我知道饺子煮好了,心里还暗暗赞许小赵,没忘记带碗倒了一些醋来。此时发现老头子起身往外走去,开始并没想到他是去迎小赵,看到他老远便与赵搭话,我还感到有些诧异。快走到门口时赵大声说了句:“老昝,拿双筷子。”我理解是让老头子尝一尝,便把筷子送了出去。越南人也是习惯用筷子,老头子接过筷子熟练地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可能是太热,烫得他直哈气,接着动了两下嘴饺子便下了肚,连声说了几个字,大概是好香的意思。这时我觉得他尝完了,该我们吃了,便回身进屋解下随身携带的密码包。回头望去发现赵文亮并没有跟进来,只见老头仍在吃饺子,而且左手已经扣着盆子,看样子不过足瘾不会放手。我正感到奇怪时,不知道老头跟赵说了什么,竟双手接过盆子转身坐在茶树下大吃起来。我不好说什么,只是像看演出似的看着老头子做吃饺子表演,赵也是端着醋碗笑嘻嘻的看他吃。
不一会老头竟然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一盆60多个饺子全部装进肚子,而且没有忘记把最后一大口饺子汤喝掉。此时我已无笑意,只是呆呆地望着,说不出一句话,脑子却已经转向另一个问题: 苦难中的越南老百姓,太让人心酸了!这与中国三年困难时期进城抢饭吃的农民有什么区别? 老头吃完还回盆子和筷子,冲我与小赵笑了笑,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回家了,我只听懂了一句,那就是“感恩懂基(感谢同志)”。后来我俩只好在伙房找点剩饭剩菜填饱肚子。自此以后,老头、老太婆更加热情了,对我们特别是对待赵文亮热乎得像亲儿子一样,时不时让他们唯一的小孙女给我们送些水果和茶叶之类的东西,而且越是谢绝他们送的越勤,我们只好乘机回送一点水果糖、花生米,遇到开饭时间便留小姑娘跟我们一块吃,有时吃肉包子、花卷则多拿或少吃留几个给他们。当然,这些过分亲热的举动只能在夜暗之时进行,因为越南驻一营的联络组无法对付我们,可对待老百姓,整人的办法多得是。
由于援越部队住在村子里,不仅给居住区的老百姓带来一些不便,更重要的是还会引来危险,毕竟部队是美军寻找的目标。因此,部队特别强调搞好军民关系,想方设法为老百姓做好事、办实事,这也是人民解放军的光荣传统,到了国外也一样。越南的四五月份正是农忙季节,节气不饶人,可那个时期越南的男青年全部上了前线,后方农村劳动力十分匮乏,一营所在地的农业合作社靠几十名妇女根本忙不过来,到4月底大片大片的稻田还未插上秧。看到这一点,尽管施工任务十分繁重,而且当地越方联络组人员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是推三阻四的,一营的群工干事经过多次主动与联络组沟通、与农业合作社联系,最终确定抽出部分干部战士利用3天时间,帮助当地越南老百姓插秧。
帮助越南老百姓插秧原本没有机要干部的任务,教导员也让我们慎重考虑。可当时极缺人手,我俩也觉得应当出去锻炼锻炼,加上与营部一帮人在一起,安全应该没有问题,所以反复请求,最后教导员批准我们一人去一天。第一天赵文亮先去,回来他告诉我注意两件事:一是防晒;二是防蚂蟥。见他晒得黑红黑红的,知道太阳很毒,应当戴草帽、穿长袖军衣。对于防蚂蟥,以为不过是同国内在农村插秧一样,并未在意,结果吃了大亏。
第二天天刚亮我便起床做准备,先出门看看天气,虽然太阳尚未出来可天已大亮,蓝色苍穹上还飘着几丝薄薄的白云,估计仍然是个大晴天。7点钟吃过早饭,由副教导员带队,我们营部一行10几个人会合连队30多个人步行一二公里,来到一块平展展的水田旁,看样子有几十亩,是好田。10几名越南妇女迎接我们,并按水田大小把我们分成若干个组,我与通信班共4个人由1名越南妇女带领负责大约有四五亩田的插秧任务。8点钟便下田开始插。我记住赵文亮的话,戴上了教导员借给的草帽,穿一身长袖军装,基本上把皮肤遮盖住了。为了防止蚂蟥咬,我还穿上袜子,并把右手腕和裤脚处用绳子紧紧捆绑住。
刚下田还好,按照在湖南农村学的方法一口气插了一个多小时,副教导员还表扬我像个农村人。可不到10点,太阳变得火辣辣的,气温也升高,汗水渗透了背心,又把军衣前后背湿透,见有人脱衣服,我也把军上衣脱了,只穿件背心干,虽说凉快一些,可手臂被太阳晒得发烫,颜色也变成红红的,同时还要时刻提防蚂蟥爬上手臂。就这样一口气干到吃午饭。中间休息时,通信班长发现不远处一片稻田里有一个圆圆的有尾翼的大筒子,副教导员告诉我们,是一枚未爆炸的防空导弹。
那时我虽然已当了6年兵,可年龄与战士们相仿,对什么都好奇、想看个究竟,所以吃完炊事班送来的午饭后,便与营部一群年轻人前去观看。导弹附近插了一圈竹竿,竹竿之间有绳子连着,刚才还有一名越南士兵站岗,不让人靠近,这可能是回去吃饭啦。我们见竹竿已经东倒西歪,绳子也扯开了,中间有个缺口,估计是有人走近看,于是我们也从缺口处走到近处。导弹直径六七十厘米、有4个尾翼,中间有一圆形喷火口,弹体稍斜,插在水田里,露出部分有2米多长。副教导员原本告诫不许靠近,主要是怕出问题。可年轻人好奇心重,那年头谁都不怕死,一个人靠近看了、摸了,其他人一窝蜂地向前摸个够,副教导员见状急忙大声喊我们回去,大家才离开。事后营长告诉,那是一枚萨姆2型地对空导弹,在当时是最先进的防空武器。我心想:就是在支队司令部后面山上看到打飞机冒黄烟的那种。营长还说,可能是导弹的第二级火箭出了故障,发动机点火失败,因此掉到水田里,而战斗部分也出了故障,所以没有爆炸。因为担心导弹被窃,越方派民兵日夜看守。大概还担心爆炸伤人,周围也不让农民耕种。其实战争期间农民反倒不怕,我见导弹周围十几米处的水田已被人犁过。
中午稍事休息一下,大家又下田干起来,见大家比较疲劳,插秧的速度明显比上午慢,于是副教导员发起了插秧竞赛,我有点“二杆子”劲头,也报名参加。大家站成一排,顺着往后插,看谁快。越南妇女没见过这种场面,都过来围观,拍手叫好,副教导员说了一句俏皮话:“这哪是看插秧,是在看年轻的中国男人谁漂亮”,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比赛更热烈了。比赛的结果很理想,速度明显加快。但我却出了问题,不仅没拿到名次,更严重的是被蚂蟥叮上了。估计是在进行插秧比赛时,我有点得意忘形,忽略了裤脚的绳子,结果裤脚松开一半,比赛中就觉得腿上有点痒,但没在意。比赛完发现裤脚松了,赶紧翻开看,发现有3条大拇指粗的蚂蟥爬在脚背和脚踝处,左脚1条、右脚2条。我有点害怕,赶紧打,旁边的战士也帮忙打,结果掉下一只,另外2条蚂蟥就是不松开,可能是吸血时间不久,我急忙走到田埂上继续拍打,一位越南妇女见状走过来,笑嘻嘻地用小棍子从背后背的小瓶子里粘一点药水点在蚂蟥吸血处,蚂蟥立即掉下来。原来下田作业的越南妇女腰上都挂个小瓶子,据说装的是石灰水,专门医治蚂蟥咬伤。我恨得咬牙切齿,便用细木棍把最后掉下来的2条蚂蟥全部翻转过来放在太阳下暴晒,因为只有这样蚂蟥才会死。见蚂蟥叮咬处汩血,我不敢再下水,只在田埂上做些输送秧苗的事。回到住处才发现,不仅这三处汩血,还有一处也在汩血,我急忙从卫生盒内找出碘酒反复擦抹。没想到,越南蚂蟥的毒性太厉害了,除了一处叮咬时止住汩血外,其他几处都是反复擦抹多次才止血,其中左脚踝一处竟用了两三天时间才止住汩血。
这一天,留下两个“纪念”,一是背心以外的手臂、臂膀全被晒得火辣辣地疼了好几天,最后还脱了一层皮,而且皮肤颜色变深了;二是被蚂蟥叮咬汩血处感染,四五年后发现左下肢患上静脉脉管炎,虽多方求医基本治愈,但造成左腿轻微的运动性障碍却是终身的。
作者昝金华近照 向德荣拍摄
作者昝金华,1961年7月入伍,1966年12月任陆军47军司令部参谋,1978年转业到湖北省总工会工作,历任副科长,生活部副部长、部长,湖北省总工会副主席、党组成员,省总工会巡视员,现已退休,居住武汉。
槛外人 2023-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