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当年参加修建襄渝铁路的铁道兵战友。

编者的话:
肖春连是一位铁道兵老战士,今年81岁。
7年前,他来北京参观铁道兵纪念馆,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是政工干部出身,有写作的爱好。我当编辑时,在报纸上编发过他的作品。前段时间,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广军事公众号选发了他的作品《青春的光芒:一位铁道兵的记忆》。
如果评比“谁最爱铁道兵”?肖春连当排在前列。
一般说来,早期入伍的铁道兵,多参建过国家的重要铁路干线建设,打过硬仗、恶仗,也目睹最多的战友牺牲,更爱铁道兵。
肖春连参建成昆、襄渝、青藏等铁路施工,都是艰苦卓绝、永垂青史的重大工程;他多年自费订阅由《铁道兵》报更名的《中国铁道建筑报》,了解“铁道兵”的动态和事迹;他第一次与我见面,建议我领头办一张铁道兵战友内部交流的报纸,刊发铁道兵的故事;今年夏天,他到房山探望尊亲长辈,在我居住的机关大院门口见面,交谈几句,他又让我策划编印铁道兵战友的图书,他愿意化缘资助……他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己,他有那份真挚而深厚的感情,比如多年订阅“铁道兵”报,将珍藏几十年的一把铁铁锹捐赠给铁道兵纪念馆;独自重走多条铁道兵修建的铁路,祭奠铁道兵英烈……
《高山顶上的丰碑》,是写清明节到安康旬阳烈土陵园,为牺牲在襄渝铁路的铁道兵战友扫墓,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写的一篇纪念文章。
文章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写铁道兵刚进驻旬阳,当地贫困落后,例举的事儿有趣。最后一部分,是耳闻目睹旬阳的发展变化、繁荣富强。中间部分追根溯源,追忆建设襄渝铁路的艰苦、奉献、牺牲。作者年事己高,顾忌渐少,笔触真实,比如处理战士后事没人愿意去,个中原因可以想见;为完成任务,战士瞒着领导打干风枪,有不少战友患矽肺病早逝;特别富有戏剧性的是,作者处理烈士后事到天门,应邀做报告,县武装部长认为讲述铁道兵的“太艰苦”是居心叵测的编造,竟派人到部队实地调查,结果心服口服,更加崇敬铁道兵。
这篇作品生动,真实,感人,读罢心也沉重。(梅梓祥)

高山顶上的丰碑
——谨以此文献给当年参加修建襄渝铁路的战友
作者/肖春连
清明前夕,我从江苏来到陕西省安康市旬阳县,与湖北天门来的10多位战友一起,为50年前牺牲在襄渝铁路施工中的烈士扫墓。
我们沿着凤凰山的盘山公路,走了好长时间才来到了小河北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凤凰山顶,望到了中间矗立着那座雄伟高大的烈士纪念碑。
纪念碑广场的周围栽满了苍松翠柏,一棵棵、一行行像仪仗兵一样有序的排列着,花池中栽满了芍药、牡丹、杜鹃等珍贵花草。纪念碑坐北朝南,银灰色的石碑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大字正面对着旬阳县城和襄渝铁路线。
我站在高高的凤凰山顶上,透过一层薄纱般的云雾,往山下眺望,看到山下襄渝铁路上来来往往的列车,我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回想起了50年前在此地修建襄渝铁路时的施工和生活场景,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2019年3月31日,肖春连与修建襄渝铁路的铁道兵战友合影。
我们先头部队在未到达旬阳之前,就了解到旬阳县是全国不通公路为数不多的落后县之一,老百姓出门靠步行,一座座大山隔绝了他们和外面世界的联系,有的人一辈子没出过山,有的人甚至一辈子没到过旬阳县城。山里人没有运输工具,人人都是一个大背篓、一条拐杖,出门背,进门背,背着上山,背着过河,长年累月的负重,使山区里的人们弓背圈腿,烙印上了贫因落后的特殊印记。
1968年春,我们团先头连队从安康乘船顺汉江而下,到达吕河渡口南后,又乘小船到汉江北岸。在吕河街对面汉江边上的半山坡上,用炸药炸出几块平地,然后和当地民工一起搭起几十间土坯房,砌好伙房。这就是当年五八四九部队团部司、政、后机关和汽车连的驻地。
遵照师司令部的命令,从兰滩至吕河到高鼻梁这一段公路由我们各团分管辖区包段开辟。按照工程技术人员的设计,我们部队的战士跟随工程技术人员在陡峭的山坡上爬上爬下,测量、划线、打桩,背着水壶带着干粮,每天中午就在工地凑合着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又继续施工。夏季,战士们天天都冒着炎热的酷暑,腰上捆着粗麻绳,将自己吊在山坡的巨石或木桩上,抡着十多磅的大铁锤打炮眼,然后装上炸药,点燃后就往山上跑。开山炮一响,地动山摇,硝烟弥漫,一下子将半壁山坡的土石方炸得满天飞舞。然后,用铁锹、钉靶将土石方清除到山坡下。不到三个月,我团就把本辖区的公路修好了。
从旬阳至安康的公路修通后,老百姓看到从安康开过来的解放牌绿色军用卡车都感到很稀奇。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庞然大物。有一天,我从高鼻梁乘汽车去吕河办事,半路上看到一个背着背篓的老乡,当他看到从背后开过来的汽车时,吓得不知所措直往前跑。开始我以为他是想跟汽车比赛,看谁跑的快,后来看到他跑得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了,就叫驾驶员赶紧停车。下去一问,才知道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汽车,不懂得往公路两侧躲避。我耐心地告诉他见到前后有汽车时要往靠山边一侧躲避,尽量不要往江边一侧躲避,防止不小心摔下河去。我叫他爬上汽车,带他一段路,他站在卡车上,手扶着车箱挡板笑得合不拢嘴。他下车后非要送我一袋木耳,被我谢绝了。
虽然通往安康的土公路修通了,但通往山上隧道口的工地却还没有便道。从吕河到高鼻梁这一段所有隧道口都在山沟里。在这荒山野岭中没有一块平地,生活用具和施工机械设备进不到工地上,全团各个连队组织战士,从山底下先将几百斤重的棉帐篷连背再扛,前面拉,后面推,一步一步地往山上挪,终于运到了营区。放下帐篷,战士们就手扶钢钎打炮眼,然后装上炸药,炸出一块块平地后,再按班排次序扎好帐蓬,这就是我们的新家。我们三连和四连当时就住在高鼻梁隧道东进口上方的山坡上,这里没有一户人家,满山坡上都长满灌木丛和杂草,一营营部也安扎在中间的半山坡上。在营部下面的山沟中,战士们用炸药炸出一块大平地,经平整后就成了全营开大会、放电影的露天广场。
刚把连队帐篷扎好,又赶紧解决露天伙房的问题。那时我任一营三连副指导员,带着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战士,沿着高鼻梁的山脊往北走了十多里地,在一个半山坡的村庄里,跟老乡买了20多棵树干直径达20公分左右的榆树。湿树很重,一人扛一棵,终于扛回了连队。把树干当横条,房顶上盖油毛毡,墙的四壁用荆条和茅草编织成草墙,里外再用烂泥抹成墙面,冬天挡风,夏天隔热。没过三天,我们就把伙房和吃饭、开会、娱乐用的三用堂盖好了。
我住在高鼻梁的山沟里,四面环山,早晚看不到太阳,只有中午才能照射几个小时。一到夏天梅雨季节,潮湿的被子盖在身上很不舒服。每天吃的是从附近驻地老乡家里买来的萝卜、土豆、包菜,早晚玉米粥,中午玉米面窝头或玉米面发糕。几十万大军一下子开进襄渝线,总后勤部一时难以解决供应部队那么多细粮。
在生活比较困难的情况下,上级号召我们先开工后生活。当时通往山坡上的隧道口的便道还没有修好,要把机械设备运到施工现场,唯一的办法,只有靠我们的战士用肩膀抬上山。当遇到只能一人走的窄路时,战士们就站在斜坡上,用肩膀扛着木板,搭成人桥,让抬着沉重机械设备的战友从自己肩膀支撑的木板上踩过。过后检查战士的肩膀,又红又肿,磨破了皮。
在施工中发现,旬阳隧道的土质大部分是风化石碎碴夹带着泥砂,最容易塌方。铁道兵打隧道怕软不怕硬,石质越硬,开挖时越不容易塌方。我们在旬阳打的几条隧道都是“橡皮泥”软性石质,经常塌方,每次塌方少则几方,多则几十方甚至上百方。有一年吕河隧道大塌方就是因为石质太差造成的,结果死伤好几个年轻力壮的战友。湖北天门县籍的副班长何继安就是在那次大塌方中为抢救战友而牺牲的。在那次大塌方抢救战友中,二营营长董勤春在现场看到战士牺牲时的惨状吓得精神失常。一天晚上,他趁全营战士看电影之机,通讯员没留神看住,跑到汉江边,死在一棵小树下。旬阳县民政部门在所有烈士迁坟中,也没有忘记把他的遗骸一齐搬迁到烈士陵园里。跟他的战士在一起,这对他的部下和他的家属以及后人也是个很好的安慰。

何继安烈士

何继安烈士亲属与生前战友专程赴旬阳为烈士扫墓
八连战士何继安牺牲后,团里派人到当时的湖北省天门县去处理烈士的后事,团政治处群工股一连找了好几个人,都不愿意去,他们怕面对烈士的父母无法交待。最后团政治处姜主任把这件难事推给了我,他先给我戴高帽子,说我经常帮师干部科到全国各省市政府机关安置转业干部,跟什么人都打过交道,见过世面,让我帮助组织解决这个难题。我二话没说,临危受命,带着在宣传股驻勤的天门老兵李天清,一起拿着部队给天门民政局移交的有关何继安烈士的一切手续,乘火车到了天门。当天就向民政局一位女局长移交了手续,并向他们汇报了烈士何继安牺牲的全部经过。
第二天,那位女民政局长和两位办事员带着250元抚恤金,陪同我到了何继安烈士的家。他家父母和哥哥嫂嫂弟弟,还有何继安的妻子,都哭的满地打滚。我和民政局的同志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他们二位老人从地上抱起。此时我无言以对,只有看着他们哭够了再说。他父母告诉我,何继安弟兄五个,哥哥是哑吧,三个弟弟还小,全家都指望他复员回家撑起这家门面,他这一死,全没指望了。我极力安慰他父母要相信政府会妥善解决他家庭困难的。
第三天在公社领导的安排下,由民政局领导主持,在何继安家附近的小树林里开了一个追悼会,我在会上介绍了何继安烈士在襄渝铁路旬阳县吕河隧道里为抢救战友牺牲的先进事迹。没想到何继安烈士的先进事迹传到天门县委办公室领导耳朵里,第二天就邀请我到天门县委礼堂,给全体机关干部作了一次介绍何继安烈士先进事迹的报告。
没想到这场报告会惹下了麻烦,传到县武装部长的耳朵里,他把我找去兴师问罪,狠狠地批评我说:“你把铁道兵在修襄渝铁路时说得那么艰苦,这是造谣惑众,今后谁还敢去参军?铁道兵施工是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明天我们就派人到你们部队去调查!”
当我乘火车返回旬阳时,天门派来的2人乘飞机走在我前面。我回到部队时,他们已离开旬阳。陪同他们去隧道参观的姜主任告诉我:“我把他们带到吕河隧道何继安烈士牺牲的那个掌子面,向他们介绍打隧道的整个流程。告诉他们打隧道最苦、最累、最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开挖掘进在掌子面上。我们的战士随时都有被塌方巨石砸死在里面的危险,每天一进洞子,就把全身衣服脱到只留一条短裤,因洞内潮湿闷热,空气不流通,人人身上都被汗水和着灰尘涂抹,像刷了一层泥浆。他们在掌子面前每人抱着一杆风枪(钻),对着山石“突突突”地打着炮眼,使出浑身吃奶的力气,肩膀顶着风枪身体向前倾斜着,两只脚用力地向后蹬着。为了抢进度,超额完成任务,他们不顾违背上级不准打干风枪(怕战士得尘肺病)的规定,当着领导的面时就打水风枪,领导前脚走,他们后面就改打干风枪。从炮眼中吹出来的石粉,在密不透风的隧道里弥漫着,戴着三层口罩都不管用,从口中吐出的痰都带着泥灰,从鼻孔里掏出来的都是泥球,全身上下粘满了泥浆,就像刚出土的兵马俑。那时,我们的战士脑子里只装着毛主席的那句话:“襄渝线要快修。”他们从不叫一声苦,从不喊一声累。他们的口号是:“为了早日修通襄渝线,活着干,死了算。”天门那两位机关干部听了姜主任的介绍,又实地看了隧道内的施工现场,惭愧地说:“没想到铁道兵这么苦,比肖干事介绍的还苦,我们没白来,在这里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襄渝线通车后,这些老兵只看到火车从自己亲手修建过的铁路呼啸而过,而没机会也没时间去乘坐就转战到了青藏高原去修建青藏铁路了,还有些老兵退伍还乡了。多年来,我曾自费到全国各地巡访过跟我一同在襄渝线施工的战友,但令人失望的是这些在襄渝线打过隧道的老兵,大部分得了尘肺病,很早就离开了人世。他们是为党、为祖国、为人民献身的,他们才是我们心中最可敬、最可爱的人。

自从襄渝铁路通车后,把沿线的山区城市经济发展推进了半个世纪。如今的旬阳,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处处通公路,从柏油路到水泥路一直通到家门口,年轻人出门都是摩托车、电瓶车,还有很多家庭拥有了小汽车,出租车满街跑,再也看不到背篓和拐仗了。过去男女老少都是穿黑、灰、蓝色的破旧衣服,如今的妇女穿的花枝招展,脚底下是高跟鞋或名牌休闲鞋,留着时髦的发型,讲着带本地口音的普通话,与人交往时落落大方;男青年打扮的都很得体,与人说话没有往常浓重的乡音土话和粗话,全是普通话,对人很讲礼貌。这些青年人大部分都在外地做生意和打工,见过世面,社会经验相当丰富。留在本地的青年男女一个不闲,有的搞建筑,有的开出租,有的开饭馆,有的做小买卖。我看到好些老年人和残疾人都开家庭小旅馆,因为便宜,受到过往旅客的欢迎。在大街上很难得看见闲人。
如今的旬阳到处高楼林立,星级宾馆到处都是,其中三十层以上的四星级宾馆就有好几家,还有五星级宾馆。比我所在的江苏工业很发达享有盛名的个别百强县市还略胜一筹。

华灯初上,旬阳县城汉江两岸灯火辉煌,晚饭后的市民都涌向了广场和江边的人行道上,有的跳广场舞,有的慢跑,有的唱歌。我漫步在江边的人行道上,吸吮着清新的空气,想起过去旬阳人为吃穿整天愁眉苦脸,看今朝到处是欢声笑语,感到非常欣慰。
那天,我带着为襄渝铁路牺牲的烈士的亲人和战友,站在旬阳凤凰山顶高大的烈士纪念碑前,怀着思念和沉痛的心情默念着:“烈士们,我们来看你们了,你们是祖国的英雄,《铁道兵英烈名录》上记载着你们的姓名和籍贯。祖国没有忘记你们,人民没有忘记你们,家乡人民没有忘记你们,战友们没有忘记你们,旬阳人民更没有忘记你们,这里的老百姓常说:“是你们用生命换来了他们的幸福生活,你们永远活在他们心中。”

肖春连简介:1942年6月出生于北京房山,1962年12月入伍在铁道兵第10师49团,先后任文书、班长、排长、指导员、宣传干亊,参加成昆、襄渝、青藏等重要铁路干线建设。1978年8月转业到妻子所在地江苏靖江县,担任县軍转办主任、机关管理局局长。退休后,多次重走昔日战斗过的铁路干线,祭奠铁道兵烈士。

2016年10月12日,梅梓祥(右)和肖春连战友在《中国铁道建筑报》社壁画前合影。
(来源:梅梓祥书屋 推荐:高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