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宋维栻将军
朱海燕
2010年冬至的前一天,北京奇寒。
伏案走笔一天,我便早早入睡了。沉睡之际,突然被陈远谋打来的电话惊醒,他告诉我:宋维栻政委在广州去世。将军在命悬一线的最后时刻,嘱咐儿子宋柏森:“一定要把辞世的消息,告诉北京铁道兵大院的四位同志,他们是霍金贵、尹栋梁、陈远谋、朱海燕。”

我闻之,不禁痛泪滚滚。
2009年深秋,别哭106岁的吕正操将军。一年后的寒冬,又送别94岁的宋维栻将军,这一双从战火中走来的将军,都是牵引民族铁路前进的火车头啊!
宋维栻将军的辞世,意味着曾任铁道兵兵种正职的人,已不复存在;他走了,意味着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转业退伍到地方的老铁道兵战士少了一座“老首长”这一精神的靠山;他走了,怎能不令人大悲大伤大恸!
我与将军并不曾谋面,而在电话中却有多次交流。第一次是2009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在报社正忙于编务,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我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一种苍老浑厚的声音:“我是广州宋维栻,你是朱海燕同志吗?”
这一幕令我十分惊讶!宋维栻,铁道兵政委,开国将军,享受大军区正职待遇的大人物,怎么会给我这个无名的晚辈打电话呢?我顿时肃然起敬。
宋将军说,他是从陈远谋那里要来我的电话的,并说,有许多事想我和聊聊。
他问我是哪年入伍的,又说怎么不认识我。
我说:“首长,您是1975年离开铁道兵的,我是1976年才入伍的,您怎么会认识我呢。”
他问我:“老首长的身体如何?你如果去看望他,就说我宋维栻向他问好,多年没见老首长了,很想念他。”
我问:“您是说吕正操政委吗?”
他说:“是。”
这更加让我心生敬佩。老实讲,虽然,吕正操将军在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心目中有一定威望,但在铁道兵范围内,因在撤销铁道兵这个问题上,他坚决执行中央的决策,不少铁道兵指战员对他是有些意见的,说长道短者有之,污辱谩骂者有之。也有说他因落选党的十二大代表,才建议中央把铁道兵撤销了等等,总之议论不绝于耳。
但宋维栻将军却不是这样认为,他说:“吕正操政委有大局观念,看问题、分析问题总是从党和军队的大局出发,在重大问题上,从来和中央是合拍的。他是我的老首长,我了解他。”

解放战争时期,宋维栻任东北民主联军一个团的团政委时,吕正操任东北民主联军第一副司令员,林彪是司令员。吕当然是宋的老首长。再向前推,当年在红二十五军,宋维栻是程子华的特务员。而后来,程子华到了冀中,程任冀中军区政委,吕任冀中军区司令,虽然宋维栻未到冀中,但从程吕二人的关系看,吕自然也是宋的首长。
那天,宋将军和我讨论的是京九铁路的问题。
他问我:“建设京九铁路时,铁道兵上了几个师?他们的工地都在哪一段?”
于是,我从北段一一细数,直至江西的定南。
他说:“你别说多少多少局,就说哪个哪个师,说局就把我弄糊涂了,说几师几师,我记得牢。”
他问我:“江西南部和广东的北部,这段铁路由谁来建?”
我回答:“由铁道兵的二师承建。”
他说:“那个地方距梅岭关不远吧?”
我说:“不远,从铁路线向西约七八十公里就是梅岭,政委,您当年率兵挺进广州,不就是从梅岭关进入广东境内的吗?”
将军笑曰:“是!是!年轻人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段历史了。”
我说:“这已经写入解放战争中的历史了,怎能不记得呢!”
将军说:“京九铁路建设,为什么会把铁道兵的队伍摆在吉安、赣州、定南一线?原因是这一带山高水急,工程艰巨,困难重重,所以才把铁道兵摆在那里,就像当年解放大军突进五岭山脉一样,横刀立马,唯有铁军前无险阻。”
我回答将军:“这就是当年韩杼滨部长和铁道部党组的想法。”
2009年8月的一天下午,将军又打来电话,问我建设青藏铁路时,铁道兵上了哪几个师?
我说,青藏铁路一期工程,从哈尔盖至格尔木建设期间,那时您是铁道兵政委,铁十师与铁七师上青藏线,您是了解的。我从格尔木南上口向上数。
将军说:“等等,我拿笔,记一下。”我说的很慢,他把哪个师修哪一段,一一记在了笔记本上。

1974年,青藏铁路上马时,将军参与了青藏铁路的重大决策,1975年,他调离铁道兵,没有亲眼见证青藏铁路第一期工程胜利通车的时刻。但是,青藏铁路这条云中铁路却时常出现他的梦中。
将军认为,铁道兵创建了几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战功:一是抗美援朝,修建了打不断、炸不烂的钢铁运输线,确保了后勤运输;二是参与了西南铁路大会战,建成了贵昆、成昆、襄渝等多条山区铁路大干线,为后来的西部开发和西部经济社会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三是建成了通向拉萨的青藏铁路,结束了12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不通铁路的历史。这对西藏的经济社会发展,对巩固边疆,建设边疆和民族团结,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与历史意义。
我发现,将军在与我通话的过程中,他没有把铁道兵与中国铁建分开。他仍把改工后的这支施工队伍,看成是铁道兵,看成是他当年领导的那支逢山凿路、遇水架桥的队伍。这是血浓如水的感情啊,他怎能分得开这血与骨肉的联系呢!
将军没有去过西藏,没有去过青藏铁路建设工地,这是他终生的遗憾。
将军每次打电话,并不是在家,而是在医院。那时,他已身患重病,但从他的电话里,我总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仍然是那么深情地询问中国铁建的情况,职工的收入,仍然对脱去军装的这支队伍表达他无限的热爱与关心。
2009年底,我接到柏森的电话,说父亲病重,怕是挺不多久了。我闻之,心情格外沉重。急忙把将军病重的消息,向中国铁建党委副书记霍金贵作了汇报。
霍金贵说:“随时关注着宋政委的病情,病情再有发展,你火速飞赴广州,代表众多铁道兵战友去看望将军。”
可喜的是,奇迹出现了,将军居然从死亡线上胜利归来。但是,从那一天起,将军再也没有离开医院一步。
将军1916年12月26日出生于安徽金寨县。那里是著名的将军县。
在烽火年代,宋家共有4人参加红军。宋维栻的父亲宋仲翱,姐姐宋桂棻都是共产党员。宋维栻13岁就当上了儿童团团长。
1932年,刚满15岁的宋维栻加入县苏维埃政府独立团,后来独立团编入红25军,宋维栻分配在74师220团政治处当宣传员。1934年11月,他跟随程子华一道长征,到达陕北后,宋维栻进入红军大学学习。
1937年,宋维栻从红军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平型关战役,自此与127师这支部队结下了终身缘分,在这支部队里,他从连、营、团直至师政委。这支部队的前身,是孙中山大元帅的铁甲车队,诞生于广州,后为叶挺独立团,是中国共产党掌握的第一支武装。北伐战争,血染武昌城头,被誉为“铁军”。再后,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坚持井冈山斗争,长征破关夺隘,平型关大捷,血战四平,辽西会战,渡江作战,宋维栻领导的这支铁军都参与其中,在血里蹚,在火里闯,南征北战,从东北的松花江,一直打到海南岛。在中国战争史上,写下不朽的篇章。
1949年10月14日,是广州解放之日,这天,宋维栻坐着缴获的美式吉普车进入广州。他在解放了广州,并没有住下,几天后,率领部队离开广州,继续追歼残敌。在解放海南岛的战斗中,他立下汗马功劳。
宋维栻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57年,他从南京军事学院毕业后,即调广东省军区任政委,后来又任海南军区政委。将军从海南军区政委升任解放军政治学院副院长。
尹栋梁回忆:将军平易近人的作风非常人能比,不管谁到他的办公室汇报工作,只要你会抽烟,将军必站起来给你敬烟。路上,只要见认识的人,将军必站着跟你聊天。
将军敢说真话,敢于掏心面对群众。他出任政治学院副院长时,政治学院欢迎将军。人们没想到将军话语惊人:“我没做过院校工作,我不会做,我也不想来,我请求军委另行安排我的工作。想不到罗瑞卿总长一遍一遍给我打电话,非要我来不可,这样我才到政治学院报到来了。”
“文革”开始后,这一段话成为将军的罪过,说他是罗瑞卿派来夺权的,为此,将军遭到残酷的批斗。
1969年5月,将军奉命出任铁道兵政委。上任时,正是成昆铁路最后的攻坚阶段。
成昆铁路以及贵昆和川黔铁路,是毛泽东主席亲自抓的三线战略基地的大动脉。因受“文革”的影响,原定于1968年7月1日修通的成昆铁路,计划落空。
将军到任后,一次又一次赴成昆督战,解决问题,于1970年7月1日终于建成通车。
然而,将军没有因通车而感到高兴。他说:“平均一公里牺牲一人,每个团都建有一个烈士陵园。”将军每忆及此,既为铁道兵骄傲,又为牺牲的同志而感到无限伤感。

将军在铁道兵工作6年,在将军手上,成昆,襄渝,京原,青藏,南疆铁路和北京地铁等先后开后或竣工,将军功不可没。
将军的晚年在广州度过。铁道兵退伍的战士,转业的干部,无论官大官小,到了广州,一个电话打去,将军必接见。有一年,几百名铁道兵老战士聚汇于中山市搞联谊活动。此举吓坏了地方某个单位:这么多退伍转业的要干什么?他们绷紧了神经,生怕出什么乱子。
这时将军出现了,当他站在主席台上的时候,几百名当年的士兵齐刷刷站了起来,向将军致以军礼。之后,一曲《铁道兵志在四方》唱响了,唱得感天动地,唱得热血沸腾,唱得泪流满面。
台下如此,台上的将军亦如此……
开始,高度警惕的那些人说话了:“我们知道了铁道兵为什么能够逢山凿路、遇水架桥。有这样的将军走在队伍的前面,还有什么困难不被这英雄的队伍所战胜呢!”
将军曾对我说,他一生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是做了两支“铁军”的政委。一是由叶挺创建的独立团,即后来的127师这支铁军。在这队伍里,他戎马半生,见证了中国大陆的解放。一是铁道兵这支铁军,逢山凿路,遇水架桥,兵锋所指,所向披靡,为祖国修建一条又一条钢铁大动脉……
啊!两支铁军,一位政委!
啊!一位将军,两支铁军!
这既是铁军的光荣与自豪,也是将军的光荣与自豪啊!
将军去世后,他的一部分骨灰留在广州,将永远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天;他的另一部分骨灰,埋在了金寨的红军墓地,伴随先他而去的先烈长眠。
槛外人 2023-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