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铁路第五次上马的背后(之一)
朱海燕

1978年青藏铁路第四次下马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昆仑山至唐古拉山之间,有550公里的永久性冻土地带,还不能克服。
无边无际冻土的淤积,又一次覆盖了生长的铁路,西进的使命默默沉淀成一段历史。
昆仑的风雪,还给人们一个最初的记忆:
1958年,国务院批准组建青藏铁路工程局,由慕生忠将军出任局长。同年铁道兵十师一部分开赴高原,进驻格尔木以东的几百里荒原。
作为西进探路尖兵的47团2连,1959年3月,跨越昆仑来到风火山上,他们在微笑的浅草地下,第一次发现了冻土。这个连的连长是胡成元,指导员是王岳州。
2连在风火山垭口以北,风火河东坡原设计线路地段,修建了两段各长15米的试验路堤,堤高均为1米,一段全用砂黏土,一段在基底填筑0.2米的卵碎石后再填0.8米的砂黏土;还修了一段40米的试验路堑。
虽然当时的青藏公路已经建成,并通过了高原永久冻土区,但是也反馈回大量技术问题和运营安全问题,按照铁路的标准,列车能否顺利通过,并无把握。
铁一院的勘测设计技术人员,也来到风火山。在调查、踏勘和开展初步设计后,根据遇到的技术难点并结合青藏公路运营中发生的各种严重的冻融病害情况,设计院和47团2连的同志认为需要专题解决多年冻土区的筑路问题,遂积极向铁道部反映,要求成立有关高原筑路技术的研究机构,尽快开展专题研究。
此时,中国的冻土科学还没有诞生!
给我们肤色和语言的土地。
给我们智慧和力量的土地。
此前,已启开一扇希望的大门:
1957年6月,中国科学院著名地理学家施雅风到甘肃祁连山考察,在那里他发现了巨大的冰川。
1958年,在竺可桢的支持下,施雅风再次来到祁连山,在柳条沟,他登上5143米的托赖山冰川,估算出这条冰川的含水量有两个十三陵水库大。
他给这条冰川命名为“七一冰川”。
之后,他又发现了10个冰川分布区,32个冰川群,125个冰川组,941条小冰川。据此,1959年初,他的《祁连山现代冰川考察报告》一书出版。
这部43.6万字的考察报告,是我国冰川学第一部区域性考察报告,成为中国冰川的一座里程碑。
这年秋天,施雅风向中科院副院长裴丽生建议,成立冰川冻土研究所。裴丽生坚决支持。
中科院党组书记张劲夫说:“施雅风这个建议好,很超前,中国幅员辽阔,将来要建设铁路,建设公路,必然涉及冻土,没有冻土科研的超前,必然导致工程建设的滞后。”
竺可桢建议,中科院的冰川冻土研究所设在兰州,大西川冰川冻土丰富,那里是“科研的自然实验室”。
这样,昆仑山西面冻土黑暗的眼睛,便撞上了冻土科研的光明。无论多难,历史终将会在这片土地上去圆铁路的渴望之梦。
铁十师47团2连和设计院的情况反映,引起铁道部高层的关注。
确定:凡修建青藏铁路可能遇到的难题,对设计院和铁道兵从第一线反馈回来的工程地质与工程技术问题都及时经由部科委和科学研究院研究并提出建议。
关于天路冻土的科研启程了。
智慧的头颅靠在了昆仑的肩上。
为进一步了解、掌握现场的第一手资料,推动天路的顺利建设,著名科学家、铁科院副院长唐振绪和副院长李泮明于1959年春天走上高原。
唐振绪1911年3月生于南京,1935年唐山交通大学毕业后,入美国康奈尔大学学习,获水力及运输工程博士学位;1948年经茅以升推荐,任唐山工学院长。1950年后始终在铁道科学研究院担任领导工作,是茅以升的得力助手。
李泮明,河南南阳人,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铁道纵队及铁道兵团副总工程师,西北干线工程局副局长。铁道科学研究院副院长。
1959年3月19日,他们到达西宁。那时还没有铁路的西宁,已成立了西宁铁路管理局,局长李荣村介绍了铁路西进的重大科研问题:
盐湖、溶洞、海拔5000米的机车车辆行驶;永冻层、高山病……日温差大,问题之多,如“西游记”之九九八十一难。
尔后,唐振绪、李泮明走上昆仑,与沉睡的冻土开始了第一次对话。
回到北京之后,唐振绪向铁科院、铁道部提出“关于开展高原铁路科学研究工作的八点建议”。
建议认为:修建天路,将遇到很多世界上少有的难题,如盐湖、冰川、雪崩、雪暴、永冻土、大沼泽、长年大风、沙暴、长隧道、高桥、地震,以及空气稀薄、霜、雷电、高山病等,对牵引动力、筑路、行车员工健康将产生重大影响。
建议写道:这些都是西北西南新路最前线主力战斗中产生的重大科学问题。要克服之,科学必须走在生产前面,院方为铁路远景服务必须早日着手的准备。这也是中国特有的一些从未解决的科学问题。
报告继而写道:“高原铁路科研的艰巨性,在科学领域内具有国际意义。可以与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长江三峡水利枢纽相提并论。通过这一工程,可以带动很多学科赶上或超过国际水平。”
1959年10月13日至11月5日,唐振绪再登昆仑。这次西进,他带去两位元老级专家:一位是铁道建筑研究所副所长翁元庄,一位是唐山铁道学院地质专业教授王继光。
回京之后,唐振绪向铁科院和铁道部写出“高原铁路的科学研究报告。”
唐振绪认为:高原铁路不仅是目前迫切的重点科学工作,也是长期的科学工作,很多新的重大问题要在工作中不断发现,并要建立各种现场的试验观测点,如试验路基等。
唐振绪建议铁道部责成铁道科学研究院迅速在兰州成立西北分院,承担青藏高原、黄土高原的科研任务。
这一建议,被铁道部采纳了。
同时,唐振绪建议铁道部主持召开全国性的,包括中科院、国防部、建设部、卫生部、地质部、中国气象局、煤炭部、交通部、铁道兵、青海省委、西藏工委,各有关设计院,铁路工程局、有关高等院校及科研单位参加的“青藏铁路科研工作现场会”。
在铁道部和青海省的共同努力下,青藏铁路建设史上第一次科研专题会议于1960年4月12日在西宁召开,4月17日移师格尔木继续进行,4月26日结束,历时15天。
会议以刚成立的高原铁路科学研究所为主体,有关科研精英从全国各地纷至沓来。
在冰川冻土学家施雅风的支持下,1959年由刚从莫斯科大学冻土专业毕业回国,即到大西北从事冻土研究的周幼吾率领杜榕桓、袁樾方、张家懿、顾功树等人组成冻土研究组,作为正式代表参加会议。
遥想63年前,国家是一种什么状况?遥远的青海又是一种怎样的艰难状况?但为了照亮天路上黑暗的冻土,人们还是坚毅地举起科技的火把。
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会议期间,青海省委第一书记高峰亲临会议并讲话,省长袁任远亲自参加会议,李芳远副省长是会议的代表,并陪同代表参观柴达木各个工矿城市。
唐振绪总结会议的收获:
第一,对于修建青藏铁路的重大意义,大家有了一致的深刻认识,坚定了科研工作的信心,鼓舞了干劲。
第二,交流了青藏铁路的许多经验,不但统一了修建高原铁路技术问题的认识,也提供了今后科研工作许多丰富的数据。
第三,明确了高原铁路科研工作的方向,组织了铁道部内外的科研大协作,促进了高原的科研工作。
会议确定了今后青藏铁路科研工作的重点,应放在四个方面,综合归纳为11个中心问题:
尤其是在工程地质方面,是青藏铁路科研工作中的重点。主要集中力量进行关于盐岩、超盐渍土、永冻土三种特殊地质地区的路基断面设计。
会议确定:1962年底青藏铁路通车到拉萨。
会议在亢奋中进行!与会者都把激动化成一种责任与使命,放在了自己肩上,而且愿为它的实现而奋斗!
省委书记高峰的声音在会场回响:“青海省目前有两大问题:第一是农业跟不上工业与人口的发展;第二是交通问题,主要是加快建成省内的干线铁路。希望青藏铁路在两年后通车拉萨,为青海的经济发展增添活力。”
青海省副省长李远芳热血沸腾,他仿佛听到即将驶来的火车的鸣笛声。他表示,青海党政领导及全省各族人民将不遗余力地支持这条具有重大意义的高原铁路的修建。
他同时建议,随着1962年铁路建成,在格尔木要设立专门的科学技术研究机构和加强充实施工管理领导机构,加强与充实施工单位的施工机构和运输设备,以便采用机械化施工和便道通车。
2022年冬,我第一次看到62年前的这一文本,令我十分振奋。通过这些文字,可以看到,这次现场会讨论的问题相当广泛,十分深入,对后来的科研也有相当大的启示。
但是由于当时对盐湖、冻土的工程特性还没有更深入的认识,加上规定的通车时间紧迫,许多措施考虑得比较简单,如采取“先通后备”“三边作业”、小半径便线过渡,争取早日拉通,等等。其后实践证明,如果是先通后备,不一次彻底解决的话,那将病害不断,后患无穷。
浙江省刊物《今日临江》,2010年7月20日发表了丁旺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与天路的不解之缘》。丁旺原是铁道部卫生局教授,1960年3、4月间,他参加了青藏铁路的科研会议。
他这样回忆:当时,时任铁道兵卫生局局长的老红军刘夕青同志找我谈话,让我参加国务院委托铁道部主持召开的青藏铁路科研工作会议。应该说,就是这次会议揭开了建设青藏铁路的大序幕。
“青藏铁路建设面临多年冻土、高寒缺氧、生态脆弱三大难题。我当时的任务就是负责组织参会的医生专家研讨高原特殊自然条件下对人体健康的影响,以及如何做好高原病防治和高原铁路施工工人的卫生保障工作。”
丁旺说,会议由铁道部刘建章和铁道科学研究院李泮明主持……会议组织代表翻越昆仑山,到五道梁、风火山,实地考察永久冻土的施工条件,让大家亲身体验在海拔4000多米的自然环境中的感受。
铁科院西北所原领导黄小铭,研究了四十多年的高原冻土,他认为刘建章副部长没有参加这次会议。
笔者同样认为刘建章没有与会。为什么?因为当这次会议以气吞万里如虎之势,立誓用两年的时间把铁路修到拉萨的时候,2月28日,西藏领导张国华、谭冠三,铁道部领导郭鲁,以及铁道兵领导李寿轩、崔田民、郭维城、王集成等人,在广州的珠江宾馆已经开会研究,因国家财力困难,决定青藏铁路暂时下马,并将会议精神报送了国务院与中央军委。决定下马后的第44天,青藏铁路的科研会议才在西宁召开。
真的有些荒唐,且荒唐得十分可笑!
刘建章是铁道部副部长,他当然知道青藏铁路下马一事,故不可能主持此会。
但是,对丁旺来说,这次会议让他终生难忘。并因此与青藏铁路建设结下不解之缘。他在铁道部卫生局任职期间,青藏铁路虽然几上几下,但前期工作一直没有停顿,医疗卫生工作也是如此。
他于1961年、1967年、1975年、1976年,先后多次率医疗队或考察队,去青藏铁路选线现场,短则3个月,长则6个月,为铁路选线做卫生保障工作。
1967年6月,丁旺参加国务院组建的青藏铁路综合考察团,率领医疗专业组一行12人在格尔木到拉萨、日喀则沿线,对高原医学、疾病防治和劳动卫生等内容进行全面的考察,写出8份专题考察报告,在京汇报会上得到谷牧副总理等中央领导的充分肯定。
在多次率医疗队考察过程中,丁旺曾在青海湖边和格尔木到拉萨1200公里的每个工作点上,采取定点和巡诊的方式,无数次巡回往复,为铁路勘测设计人员提供医疗保障。
2001年,青藏铁路第五次即将上马前夕,丁旺作为青藏铁路老科技专家,沿青藏线南行至昆仑山囗进行考察,这是他第六次登上青藏高原。
1960年春天,因为灾荒的逼近,婴儿般的青藏铁路跌倒了,它身上的余温,朝落日吹去。诚如一位诗人所言:它走向冬天!走吧!走过驼背的老人搭成的拱门,把钥匙留下!
1960年春天在西宁和格尔木召开青藏铁路科学研究工作现场会,真的留下了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就是青藏铁路的冻工科研!
青藏铁路工程下马的那一天,就是青藏铁路冻土科研上路的那一天!
走向冬天,在江河冻结的地方,冻土科研的路上,希望,开始流动。
路途遥远,沿途立起凿刀。冻土科研者以无名雕塑家西部寻根的爱火,要一一照亮地下黑暗的冻土,让希望的阳光降临天路之上。
那次现场会后,科技元帅出马上阵。
铁道部高原冻土考察队,由高原所宋锐负责。先后由苏长纬、赵西生及兰州大学谢自楚、唐山铁道学院刘祥海、长春地质学院王春鹤、兰州铁道学院王金海、郭建标参加。
中科院冻土研究组由周幼吾、杜榕桓负责,先后有童伯良、郭东信、孙兴伯、吴紫汪、刘正中等人参加。
考察目的是为探索青藏高原多年冻土分布、特征及发生发展规律;重点对多年冻土边缘地带的西大滩至昆仑山垭口和多年冻土腹地的风火山地区的冻土分布、厚层地下冰、地质地貌、植被、地下水、不良地理地质现象、人为活动的影响等项目进行考察。
1962年3月,周幼吾又率吴紫汪、孙兴柏、顾功树等,考察冰锥、冻胀丘等寒季的冰缘现象,采集冰样、水样进行化验分析。这期间,第一次实地测绘了风火山地区万分之一地形图,编制了综合冻土图及地质地貌、植被剖面图。
周幼吾回忆说:“那时野外考察条件很差,生活十分艰苦,没吃的,没烧的,为了生活,自己拉煤,自己找水,自己做饭。为了找到干净的饮用水,常常要跑十几里路。20多人挤在一顶帐篷里,没有男性女性之分。生活虽然艰苦,但人与人的关系却十分融洽,学习和科研的气氛十分浓厚。”
周幼吾说:他们在风火山帐篷里煮兵站给的羊头时,竟招来一群饿狼在外面嚎叫;在风火山挖试坑时,使用的冰镐、冰铲,与平常使用的不一样,又穿着显眼的防寒服,被路过的兵站战士误认为“空降的特务”,差点遭到伏击,后来到沱沱河派出所才说清楚。
他们以科研的名义,在冻土的土地开始收割成果。
这期间,周幼吾发表代表性的论文有《青藏公路沿线的多年冻土》《风火山地区的冻土条件》,童伯良《昆仑山垭口——西大滩地段的冻土分区及其特征》,杜榕桓、谢自楚《青藏公路沿线冰緣地貌特征》,吴紫汪《青藏公路沿线多年冻土区地下水特征》等。这是我国以了解青藏铁路冻土区筑路问题为核心的首批研究成果。
天路上,他们是一支长途跋涉的部族!
天路上,在迷漫的风雪中,他们走向血色的黎明!
长路漫漫,有不尽的痛苦,亦有美的呻吟,爱的撞击!
一条路的遥远,如同科学家的人生!
槛外人 2023-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