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一朝,词之一体成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典范,成为民族文学样式的菁华。二十世纪初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论词有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以“境界”论词,其实质是强调词之一体的审美特质;标举“高格”,则推崇词作为“时代文体”的艺术价值。时光荏苒,今天我们屹立在二十一世纪的潮头,放眼四顾新时代,发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经典依然如灯塔般“宛在水中央”,亭亭玉立于时代风潮中,为我们提供社会文化的航向、艺术价值的依据和民族自信的基石。而同时,我们也发现了一批为优秀古典文艺作品默默耕耘的“守夜人”,他们是古典文艺的学习者、吟诵者和朗读者,也是古典文化的教育者、阐释者和传播者。
中华书局出版的两卷本巨著《词林别裁》,七十余万字,其作者卢家明,素以学术研究耐心细致、考证严谨著称,“少壮工夫老始成”,在知命之年,深感古典学问传承之重任,耗时多载完成了此项国家级项目。从书稿结构看,以经典词牌为基础设章,按照“华音流韵”(词作注释)、“临风赏读”(美学阐释)、“古今汇评”(词话述评)、“词人心史”(知人论世)、“词林逸事”(典故传说)、“低吟/浩唱”(同类词例)、“倚声依谱”(词牌格律)等栏目进行编辑,并在其中穿插“参读”(对比阅读)、“品题”(词人评点)以及历代名家书画真迹等。词、词牌、词作、词论、词评、词说、词典、词史、词之书、词之画、词之印有机结合且目次分明,历史演进和逻辑分析完美统一,构建了一个栩栩如生、琳琅满目的词之艺术世界。

因而,就《词林别裁》在当代词体艺术研究的贡献而言,其体系宏大,功底深厚,视野广博,思虑绵密。无疑,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守夜人之一,他们的手中,托举着我们民族的希望和未来。
《词林别裁》的特色价值,首先是集中展示词之“别趣”美和“清空”的文体特征。就文学发展史而言,这是词作为一种文体,摆脱诗之附庸地位,脱离“诗馀”之说的核心要素。
宋代是中国古典文化极其兴盛的时代,诗书画艺均达到了当时世界的顶峰。宋诗和宋词当为文艺领域的“双子星”,熠熠生辉。同样,宋代也是文艺理论较为发达的时期,诗话、词话、曲论、书论、画论,也都达到了同时期世界的巅峰。
宋朝严羽所著《沧浪诗话》有云:“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及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严羽是在对比唐诗与宋诗的差异之际,重点提出了“别裁”与“别趣”的审美命题。别裁,通“别才”“别材”,意思是写诗作词的才华是一种特殊的才华,跟有学问没学问没有什么关系;当然要把诗写好,还是要多读书、多研究探索,才能到达足够的境界,而且诗歌作品里面最好是看不出有什么学问的痕迹,句句都像发自肺腑,这样的诗才是好诗。这让我们想起了唐代大诗人李贺《南园十三首》中的“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诚然,“掉书袋”是出不了大诗人和词家的,真正的绝妙好词,需要的是一颗玲珑心,一颗别趣之心。
别趣,指趋向各异。趣,通“趋”。《文选·扬雄》篇云:“若夫壮士忼慨,殊乡别趣。”李善注:“乡,音向。毛苌《诗传》曰:‘趣,趋也。’”亦有《文选·何晏》篇云:“离背别趣,骈田胥附。”李善注:“离背别趣,各有所施也。”对于“别趣”的追求,在诗体而言,严羽以孟浩然和韩愈为对比,他认为韩愈的学问比孟浩然大很多,但是孟浩然的诗却比韩愈写得好很多,代表了山水田园诗派的最高艺术成就。同理,写词写得好跟学问大小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写词同样需要一种别样的才华。
《词林别裁》对于“别趣”的推崇是显而易见的,同时对于词的“清空”也进行标举,所选择的个案代表,很多都有此文体特征,体现了本书的专业性和科学性。“清空”是一种诗词的风格或审美范畴,源出宋代张炎《词源·清空》:“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张炎大力褒扬姜夔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晚清词人郑文焯《鹤道人论词书》亦云:“词之难工,以属事遣词,纯以清空出之……所贵清空者,曰骨气而已。”刘大杰先生在《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二十章也提出:“清空是张炎提出来的词的最高境界……他所说的清空就是空灵神韵,同严羽讨论的意见相同。”因而,抓住词之本质特征,体现了本书对于学术研究的问题意识是清醒而明确的,彰显了词体研究的自觉性和独立性。
《词林别裁》的特色价值,也体现在书稿结构设置的巧妙上,展现了作者对于词学若干问题的精深思考。
清沈德潜编有《唐诗别裁集》《明诗别裁集》,旁征博引、蔚为大观;现代著名学者南怀瑾也著有《论语别裁》,书中不仅有篇章结构、段落联结上的提示,而且有原文义旨以及所涉人文掌故的阐发,蕴意深邃而妙趣横生,别具一格。《词林别裁》在章节结构方面,自有其不同凡响之处,而在文献资料的丰富性方面,犹有过之。
钱钟书先生也曾经论述过“文人之诗”和“学者之诗”的区别,前者意象多变、感情奔放、自由自在,后者细致精巧、思理清晰、精于对仗。而传统的词学研究,也同样有各自的局限:或鸿篇大论、理论精神但缺乏生气,将词进行外科手术式地解剖和研究,学理有余而乏味可陈;或口灿莲花、滔滔不绝但不着边际,将词作为跳板而随意发挥,激情有余而逻辑混乱。偶有如缪钺先生《诗词散论》等精妙之作,但因为是“散论”,里面的文章大多短小精悍、各自为政,采取了宗白华先生式的“散步研究”法,难以构成理论体系,对于当代学科化、逻辑化的学术发展,贡献不足,殊为可惜。至于报刊杂志上常见的一些感悟式、碎片化的研究,泥沙俱下,不仅不利于词体的研究和传承,反而破坏了词之格调和清空幽静之审美范式。
作为文献学家、文艺理论家和出版家的卢家明,综合了“文人”和“学者”的特长和特色,在全书的结构设置上,兼顾词学研究的审慎细致和词体内蕴的美学情思。具体而言,在书稿的架构上,从个案研究(具体词牌)出发,逐步推进,条分缕析,开口小而挖掘深度大,深得“一花一世界”的艺术精神。在研究、赏析的具体过程中,作者结合历代诗文评,采取“知人论世”的研究方式,并有“同情之理解”(陈寅恪语)的生命态度,体现了作者的人文高度、艺术深度和生命温度。
此外,《词林别裁》每个章节里面的同词牌的词作,选取的都是经典之作,也便于读者研习、效法和模拟,并根据文尾的词牌格律“倚声依谱”填词。这对于古典文学爱好者以及专业者而言,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创作参考价值和比较研究的教学价值,值得赞许。
《词林别裁》是现代文明话语体系下,对于古典诗词传统的再解读、再构建,也是“自成高格”的艺术实践。从作者角度看,这是作者最得意之处,也是作者花功夫最多的地方。
空间是人类生存最重要、最基础的前提条件,是有形物质与无形事物存在的根本载体,也是世界各大文明发源地最早一批知识分子最为关切的本体论问题之一。后世学者对于上古思想与文化的思考,其实都是在一个特殊的假定空间中进行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欧美文化界进行了著名的“空间转向”,这是在“哲学的黄昏”时代,知识分子对于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进一步探索。实际上,就中国古典文学而言,无论是“桃花源”“大观园”,还是泛舟江湖、赏雪山岭、怀古凭吊的场景,都是艺术家构建出来的艺术空间,用以栖息自己的性灵和精神。
而《词林别裁》不仅详尽地呈现了这些美轮美奂的艺术境界,而且以现代性的艺术手法构建了更加综合、更为多维、更有魅力的词学鉴赏空间。这一空间,格调高雅,清幽玄妙、境界开阔,正如清代况周颐在其《蕙风词话》中所力荐的“高格”:“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所谓风流高格调,其在斯乎?”“高格”是一种流而不靡的格韵,一个自成体系的词美空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同样称许“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从上卷的《忆秦娥》到《相见欢》,从下卷的《采桑子》到《长相思》,种种意象构成了多姿多彩的艺术空间:西风、春江、画船、罗裙、芳草、孤帆、塞下、关河、西楼、桃花、长安、大江、海棠、燕子、庭院、烛影、微云、梅子、杏花、芙蓉,以及残月、笛声、古道、白首、远烟、香尘、湖水、子规、桂花、剑锋、风松、芭蕉、鸿雁、魂梦、故园等,无论自然风光意象,还是社会生活意象,都在作者的笔下,得以艺术再现和美学传达。
通过《词林别裁》的阅读,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和把握这些艺术意境,以及它所构建的艺术领域。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文人的眼睛不是从固定角度集中于一个焦点进行想象、创作,而是于流动中放眼四方天外,一目千里,把握全境。早在《周易• 系辞》里就已经说到,古代圣哲观察天地的方式是从空间之维度开始的:“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时间和空间是人类生活的两个重要维度,中国古代诗词的空间意识是诗人用心灵去观看空间万象,是通过外物的载体而领会内在精神,将虚景与实景相结合,在诗歌上形成虚灵的、物我相融的艺术空间。在秦汉以前的哲学中,时空不是纯认知的,它是在人们的感觉中形成的,时空是生命化了的感觉时空。中国人的空间意识、时空观源自于悠久传统的中国哲学,认为空间是生命的定位,空间与时间因生命而交接沟通,于是空间被意象化、结构化。

▲卢家明
由此,我们通过《词林别裁》,可以进一步探讨审美主体的艺术世界。词人以现实时空为出发点,徜徉于大化时空的无限之中,以求得精神的逍遥,从而在有限的感性时空中体悟到生命的无限性。词人喜欢寄情山水、怀古伤时,由表象而探求内在的精神,探求背后的意义。他们可以通过观照一时、一地、一物,联想起此时、此地、此物与相关联的其他事物,这就是王维所说“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在中国文化中,仰观俯察、远近游目,是在整体观照的前提下,由此观彼、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本质性认识过程。中国的空间意识更多的是从诗性智慧的角度出发,讲求“虚灵的空间”,讲求诗意的创造性的艺术空间。例如,陆机《文赋》云:“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刘勰《文心雕龙• 神思篇》则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这些古代文论中的经典名句,都是在强调时空因素在文学构思、创作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这一点,在《词林别裁》的阅读中,是尤其值得关注的学术要点。该书的名篇佳作选读,充分展示了独特的艺术世界,即词人的空间意识,不是去追求无穷无尽的宇宙,而是俯仰往还,远近取与,将天地万象网罗近前,将千般思绪、万缕惆怅尽收言中。
唐代大诗人杜甫《戏为六绝句》其六云:“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卢家明慧眼独具,匠心独运,以词牌为首领,以赏析、史论、比较为骨架,以吟唱、创作为血肉,以参读、品题为毛发,以论带史,主客兼顾,学用结合,生机勃勃、内蕴丰富。对比杜甫的学诗之说,反思李清照“词,别是一家”之论,《词林别裁》风雅传统存之,词学风骨有之,其必将对于当代中国古典诗词的学科构建、人才培养以及民族自信、文化自信的树立,起到历史性的作用,推动古代优秀文化传统的现代继承、文化传播和发扬光大。
作者:郭守运(华南师范大学城市文化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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