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九天 爱在尘寰
——常州志愿者王昌年关爱抗战老兵的故事
顾少俊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王昌年关爱抗战老兵,几十年如一日,情系家国,心存忠义。在历史的长河中,王昌年写下了绚丽的华章。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他的胸怀美丽而宽广,心灵不受尘世污染,修身养性一世,忠孝仁义勇兼备,可与东海贤人媲美。
一
王昌年,常州人,1942年出生,为人耿直。他曾是常州中学的高才生,文革前的大学生。那时,大学生稀缺。大学毕业后,他是空军部队的一名军官,接受过特殊训练,军事素质过硬。上级找王昌年谈话,想把他拉入林立果的“小舰队”。王昌年说:“军人的职责是保卫国家安全。搞小团体,不利于打仗。”一个月后,部队让王昌年退伍。文革中,他说过“彭德怀不是坏人”,成了“现行反革命”,判刑18年。
平反以后,官复原职,但耿直的性子仍然不变。80年代,单位领导给机关干部发彩电。当时,在一般人家里黑白电视都少见,彩电更是梦寐难求的了。机关干部都领了,王昌年问领导:“彩电从什么地方来的?”领导说:“让你领,你就领。问那么多干什么?”他说:“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不要!”后来,他在机关遭到排挤。他感到自己不是当官的料,自己主动要求到基层当工人。在工厂,王昌年结识了一个抗战老兵,见对方生活困难,把对方像父亲一样养起来。老人死时,王昌年披麻戴孝,扶棺痛哭。以后,王昌年又照顾身边其他老兵。

2004年,随着《中国远征军》《滇西1944》等影片的播放,抗战老兵开始进入大众的视野。一次,王昌年无意中在《常州日报》上看到一个黄埔老兵写的一篇文章《我是好人》,文中老人写他在抗日的战场上,自己和战友们如何与日寇浴血抗战。抗战后,他以反革命身份坐牢。他向社会呼吁,我不是坏人,是好人。看了文章,王昌年流泪了。就在王昌年看过这篇文章不久,他又听到一个消息,一个常州市区的黄埔老兵没有经济来源,饿死在家中。他的心在作痛。他下决心,尽自己所能,帮帮这些可怜的老人们。
那时,王昌年已退休。因为长期在工厂,最后以工人身份退休,工资很低。他不顾外人的反对,每天往返于老兵们家中了解情况。
刚开始,不但身边的亲人、朋友不理解,连老兵和他们的家属也感到莫名其妙。有的老兵家属说:“他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你还来干什么?”他自己掏钱买食品给老兵,人家怀疑有毒,都丢到垃圾箱里。王昌年不灰心,一次次用真诚的话语,热情的笑容,慢慢地消弭这些人心中的坚冰。他的那种毅力和执著,让人联想起,盛夏的西藏,烈日当空,骄阳似火,一望无际滚烫的沙漠中,虔诚的藏族同胞们全然不顾汗流浃背,坚持一步一磕首,前往他们心中的圣地布达拉宫。
二
情况很快在王昌年的脑海中清晰了,常州是一座英雄的城市,黄埔1期到23期都有常州人。抗战中,海、陆、空的战场上都有常州人的身影。单是黄埔生,常州市区就有100多人,常州下面的金坛、溧阳、武进有近200人。这些战争中的幸存者,后半生默默无闻地生活在我们身边,他们大多生活困难。他们当时平均年龄80岁。
情况了解后,王昌年开始考虑怎样帮助他们。他们年岁已高,靠几次接济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必须有人肯出钱长期供养他们。他通过各种关系求爷爷拜奶奶,最终靠自己的面子、关系、真诚,获得一些企业、爱心团体的赞助。为此,他跑坏了数双皮鞋,骑坏了三辆自行车。
在他的努力下,这些老兵们的生活有了明显好转。困难的老兵,有好心人定时寄的几百元生活费,几个原来住在厕所、猪圈、牛棚旁的老兵住进了养老院。

老兵们的生活状态变了,然而王昌年的压力一直没有减轻,有些赞助是临时的,有的好心人养一个老兵几个月后,自己家遇到困难,这钱就停下来了。这个时候,王昌年就得垫上自己的工资。为了多存点钱为老兵们救急,他给自己定下,一天开支不超过10元钱的生活标准。这10元钱包括自己租房的水、电费。为此,他经常在晚上到超市买白天没卖掉,打折的蔬菜。
有一次,一个老兵住院急差钱,他垫了钱后,平时出门坐公交的钱都没有了,他就在街上捡汽水瓶换钱,一个汽水瓶一毛钱,十个汽水瓶可以乘一次公交。
这些黄埔老兵大多素养较高,他们接纳了王昌年,把王昌年当成了亲人,精神上对他产生了依赖。王昌年有事,耽误了看老兵,老兵们就念叨他,还有的见了他就发脾气:“这么长时间上哪去了,不要老子了?”这些黄埔老兵们真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了。
一天夜里,王昌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喂!昌年吗?你看过今晚的电视吗?明天下雨,还会打雷!你出门千万别带铁柄的伞!”电话是一个老兵打过来的,老人眼睛不好,电话键摸索了半天,才打通这个电话。接到电话,王昌年感到一股父爱般的温暖。王昌年和老兵们的关系水乳交融。
三
有一次,王昌年重感冒住进医院。那些老兵们一下子慌了,他们想起他的全部好处。老兵们的子女纷纷到医院去看他。而此时,他在医院里还支撑着病体,照顾和他同住一个医院的两个老兵。
个别老兵,很难伺候,大大地消耗王昌年的精力。
有一个参加过卢沟桥保卫战的老兵,孤独一人。从认知该老兵到去年,该老兵共住了十二次医院。每一次住院,王昌年都陪在他身边。他不但要照顾他,还要为每次住院的药费焦愁。有一次,刚住进医院,有个好心人送来7000元。王昌年心中一喜,不要为钱发愁了。多年的慈善,王昌年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经手钱。这次,他也一样,让老兵保管这7000元钱,出院时,拿出来和院方结账。
出院时,老人突然反悔了,说:“这钱是人家给我养老的。”无奈之下,王昌年垫出了自己的工资。那个月,他向朋友借钱,才解决了自己吃饭的问题。该老人的举动,寒了许多志愿者的心,去看他的人明显地少了。但王昌年依然一如既往地关心他。
还有一个老兵住在王昌年的宿舍里,要求王昌年照顾他。那老兵住过来不久,生了一场大病。他一会儿感到冷,一会儿又嫌热,每隔一个小时就要上厕所。在床上不是咳嗽就是喘息,有时还呻吟,很吓人。王昌年那几天整夜不睡。白天,那老兵也不闲着,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又要吃馄饨。照顾这个老兵,还要有眼头见识,他一动,王昌年就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不然他就发火。王昌年一直和颜悦色,从未见他嫌烦过。

由于一次次送老人们住院,医院里的医生都认识王昌年。有好心的医生告诉他,有老兵背后说你利用他们骗钱,王昌年只是笑笑。有一个老兵住了十三次院,都是王昌年一个人陪在老人身边。别人不理解,问他,他说:“因为他打过鬼子!”
好多人不理解,问王昌年:“你这样做图什么?这么难伺候的老兵管他干什么?”王昌年说:“经历过战争的人,心理上都或多或少带有战争的创伤。我们的耐心和理解,是医治他们创伤的良药。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之所以能长存不衰,蓬勃向上,雄于世界东方,就是因为我们的民族有他们这些为国为民,舍生取义的民族精英。他们是民族的脊梁。”王昌年的大爱,惊天地泣鬼神。
关爱抗战老兵的路上,有误解、打击、冷遇、经济的困窘……但这一切都未能阻止王昌年前进的脚步,他一直遵循内心的道路,把温暖带给一个个老兵。那种千金不易的执着,光耀千秋,福泽社会。
四
2012年春天,中共常州市委统战部王国文告诉王昌年,武进区东安镇有一位张一中的抗战老兵。王昌年去东安镇看望张一中,已近中午,屋里仍是冷锅冰灶。灶台上放着一个空盐缸子,还有一个破碗,里面放着两个冷山芋。老人蜷缩在被子里。王昌年感到老人需要照顾,就把他带到常州和自己住在一起。
王昌年对张一中的照顾无微不至,每周洗澡一次,每月理发一次,每天早上给他煮两个荷包蛋,吃完了喝稀饭或吃包子、煎饼、油条,经常换花样,提高张一中的食欲。中午一荤二素,下午给他包饺子,下面条。晚上看电视,睡前给他擦身、泡脚、按摩。
夏天,张一中不习惯用空调,王昌年给他装床头扇。冬天,张一中两足冰冷,王昌年和他同睡一个被窝,用胸口给他暖脚。
在王昌年无微不至的关心下,张一中的脸上有了血色,身体也胖了,他给王昌年讲抗战中的故事,王昌年才知道,张一中,黄埔14期生,1938年在三战区特务团任上尉副官。1940年4月,张一中奉命赴上海锄奸,陈恭澍让他担任“抗日救国锄奸团”第三行动组组长。张一中不辱使命,亲手打死何天风、陆连奎等大汉奸及数名日本军人。在上海,他带领小分队破坏日方军事设施,焚毁其军用物资。上世纪四十年代,张一中是轰动上海滩的除汉奸,杀敌酋的大英雄。王昌年对张一中更敬重了。
那时王昌年的工资只有3000多元,还要贴补家用,照顾张一中经常感到捉襟见肘。但王昌年不让张一中受一点委屈。每次饭桌上,王昌年总会不厌其烦地劝张一中多吃菜。张一中说:“你也吃啊!”王昌年说:“我吃荤菜犯胃。”善意的谎言是世界上最圣洁的花朵。
家里有老人,王昌年出门看望老兵多了一份牵挂。每次出门前,王昌年都先把开水烧好,点心放在桌子上,叮嘱老人:“陌生人敲门不要开!”有人留王昌年吃饭,王昌年都婉拒,家里有老人,我要赶回去。
王昌年经常带张一中外出散步游玩,住所周围的大街小巷都留下他们的足迹。有一次,他们在镇上一家饭店,每人吃了一碗饺子。招牌上写明“每碗10元”。吃完了,店老板突然说:“两碗100元。”王昌年说:“不是每碗10元吗?怎么要收我们100元?”老板说:“你要两碗,增加我工作量,所以要收100元。”说话间,三个小青年围了上来,嘴里嚷嚷道:“想吃霸王餐!没门!”边说边卷起袖子,摆出动武的架势。
王昌年火了,随手拿起桌上的酱油壶子,一用力把油嘴子捏碎,那三个小青年吓了一跳:这老头有功夫。王昌年手指外面的空地,对那三个小青年吼道:“到那边去,你们三个一起上。我当过兵,受过特种训练,保证能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老板一看不对劲,赶紧打圆场:“开玩笑的,别当真!两碗饺子20元。”
有人告诉王昌年: “那是一家黑店,你犯不得为几十块钱和人家拼命。”王昌年过后说:“我当时也想息事宁人。可想到把钱给他们了,老兵的生活就要下降。我70多岁了,对付一个青年人没有问题。三个人一起上,我真没有把握。”但当时为了老兵,王昌年不惜一战。

张一中病了,王昌年送他住院。医生抽张一中的血去化验,前后抽了几次。王昌年担心血抽多了,对张一中身体不利,同时怀疑这医生是张一中在上海打死的汉奸后代。王昌年找院长反映情况,院长安慰他说:“这是正常的医疗程序。至于医生,请您放心,他家向上三代都是农民,和汉奸扯不上边。”院长看到王昌年内心深处难隐的亲情,吩咐手下人,给张一中最好的安排。
2017年8月,张一中走到生命的尽头。王昌年把张一中的骨灰抱在怀里,贴在心口,轻轻说:“我们回家,我抱您回家。”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王昌年照顾张一中整整5年,像对父亲一样敬重,对婴儿一般呵护。
五
有的老兵生活条件改善了,想成家。王昌年也理解,这些老兵建国后大多有过10年、20年、30年的铁窗生涯,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王昌年给他们张罗着结婚,有的结婚后,又要离婚,他又要忙着替他们应战于法庭。
王昌年在精神上、物资上全方位地关爱老兵,组织过多次大型活动。纪念“卢沟桥事变七十七周年”,王昌年组织了近20个老兵到南京参加活动。哪个老兵要带什么药,哪个老兵可以一个人去,安排宿舍时,哪两个老兵可以住一间房……他心中都有一本帐。
在南京目睹他有条不紊的安排,真令人佩服。闲谈中得知他组织多次活动,从没有出过事故。
2015年7月份,王昌年拿出一张表格对我说:“10年前,常州有300多黄埔老兵,现在仅剩28人。我要把他们全部送走,再休息。”
有一次,王昌年骑自行车去看老兵,被呼啸而来的摩托车从人行道撞到车行道,周围的行人吓得惊叫起来,他自己也认为,不死也应是重伤。但奇怪的是,除了自行车被撞坏外,自己毫发无损。有人开玩笑说:“这是死去老兵的英灵在护着你。”
这样的事,他遇到过好几次,也许是侥幸吧。就是因为这一次次的侥幸,给了王昌年自信:“我不会走在老兵们前边,我能把他们都送走。”
至于侥幸的事为什么总是让王昌年一次次碰上呢?有人说:“上天眷念他是一个好人。”
六
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王昌年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抗战老兵赵赠熊的文章。赵赠熊,中央航校7期生。抗战期间,赵赠熊培养了300多名飞行员。这些学员大多在抗战中壮烈牺牲。抗战胜利后,赵赠熊为新中国培养了300多名飞行员。这是一位为抗战和新中国建设都做出过巨大贡献的老兵。看了报道,王昌年结识了赵赠熊,他关爱这位老兵,与之相处近三十年,情同父子,直至2016年,106岁的赵赠熊归队。

王昌年还到过无锡、东台、兴化、安徽乡下给老兵送过温暖。王昌年曾把兴化抗战老兵刘森尧带到常州,安排他住在经济开发区养老院,悉心照顾了4年。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王昌年的爱如消消细流滋润老兵们的心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王昌年更像寺庙里修苦行的高僧,一言一行,僧仪俱足,心在九天,爱在尘寰。
我2013年离开报社后,那几年走遍大江南北,黄河上下,见过无数志愿者,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王昌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我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的贞良死节之臣,我原以为他们只与高山流水有缘,日月星辰有约,想不到,今生得遇此人,此生足矣!
送走了老兵,王昌年老了,他步履蹒跚,满头白发,但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功绩。王昌年一辈子坚守内心的美好,至死不渝的付出,在所有人的心中树起了永不倒塌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