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部队在长沙
顾少俊
黄埔抗战老兵孙建勋是一位值得人们敬仰的英雄。
孙建勋住在高淳乡下一个非常偏僻的小村庄。2014年春天,我第一次去该村。那时该村不通公交车,我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这个村。在村里,大人小孩都认识孙建勋。
有一个姓孙的老人说:“抗战期间,我们村里有好多人参军打鬼子,但后来大多都跑回来了。我邻居以前就是和孙老一个部队的,他说,看到死的人太多了,心里害怕。有一次冲锋,一颗子弹把他帽子打飞,越想越怕,把枪一丢,就逃回来了。孙建勋胆子大,一直在部队。”
孙建勋出生于1921年,参加过长沙会战、常德会战、衡阳保卫战,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老兵。
进村后,遇到孙建勋老人的儿媳妇。孙老的儿媳妇高兴地领我去她家。孙建勋老人家的大门锁着,他媳妇拿出钥匙开门。我心中掠过一丝不解:“怎么把老人锁在家里?”孙老房间不大,大约十几个平方,床头有一张桌子,桌上堆着两摞书,大多是《黄埔》及一些抗战杂志。
进屋,看到孙老在看书。孙老精神很好,我心里一喜,看来不虚此行。
“您部队的番号是什么?”
“部队!我的部队在长沙。”答完后,孙老自顾自地接着说,“我是连长,我们阵地没有丢。白天,鬼子把阵地抢过去,我晚上带敢死队又把阵地夺回来……大刀砍卷口了,就捡起牺牲战友的大刀继续砍,最后,一个连只剩下两个人……阵地没有丢!长官交代的,人在!阵地在!”
“一个连只剩下两个人……”孙老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再问,他又把上面的话重复一遍,最后强调:“阵地没有丢!长官交代的,人在!阵地在!”翻来覆去离不开他打得最惨烈的长沙会战,其他记忆一片模糊。
孙老的媳妇说,有一次出门买菜,忘了锁门,回来发现他不在屋里,赶紧出去找,好不容易,在离村很远的地方找到他,问他去哪里?他说:“去长沙,打鬼子!这次鬼子兵力多,战事紧。我们团要担任主攻,薛岳点名让我担任主攻团团长……”村里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回家。
孙建勋老人视力好,精神好,每天都看书。但看的内容一点都记不住。他有时好好地在房间里看书,突然把书放下往外跑,边跑边说:“长沙告急!长沙告急!!鬼子已过新墙河……阵地不能丢……”
我这才明白,他家大门平时要锁上的原因。
孙建勋老爷爷家屋子西边是一条大河,河边有一条通往村外的小路。当年孙建勋就是从这条小路走上卫国战场的。那天大早,母亲在村口送他,孙建勋走出很远,回头时看到母亲还站在村口,不时地用手抹眼泪。孙建勋狠了狠心,不再回头,大步向前走去,冀图给母亲一个铿锵的背影,一个乐观向上的形象,藉此给母亲一点安慰。
孙建勋原名“孙秀清”,入伍后,改名“建勋”。他要在抗日战场上建立功勋。他一次次出生入死,奋勇杀敌。凭战功,他从士兵升到连长,并赢得“孙大胆”的称号。
长沙会战打响。好钢用在刀刃上。军长给孙建勋连补充了兵员、弹药和装备,命令该连到新墙河南岸首当其冲的地段防守。这支部队将是新墙河边上的一颗硬钉子,将面临一场极其残酷的战斗。出发前,师长到连队壮行。
“请长官放心,人在,阵地在!”连长孙建勋的话字字千钧,掷地有声。孙建勋话音刚落,一百多名壮汉齐声呐喊:“请长官放心,人在,阵地在!”声音惊天动地,大山在颤抖。
孙建勋连刚入阵地,天降大雨。十几个日军摸上孙建勋阵地,一阵枪响,孙建勋连队一下子损失了十几个弟兄。孙建勋见此大挫,怒火冲天,拔出大刀,快步冲上去,银光飞舞之际,几个鬼子纷纷倒地。孙建勋身后的士兵一涌而上,战斗很快结束。
傍晚,日军突袭,孙建勋连等守军待敌人半渡而击,河水顿时为赤。侥幸冲上岸的,也被孙建勋及兄弟连刺落河里。虽然日军的大炮击毁了孙建勋连等守军工事,但日军的步兵还是无法登上南岸河滩。
次日,日军出动数十架飞机对南岸守军阵地狂轰滥炸,重创了孙建勋连及兄弟连,但守军战士毫不退缩。当日军再次渡河时,南岸守军枪声再一次密集响起,日军渡河再一次失败。
孙建勋带部队连续作战数日,所携带的弹药全部耗尽。日军又一轮炮击开始了,这次炮击全部指向孙建勋连队据守的几个制高点,步兵不等炮火完全延伸就冲上来了。孙建勋阵地上已没有几个能站起来的守军了,就是这几个守军,仍勇猛地挺着刺刀冲上去。当最后一个进攻的日军倒下,阵地上只剩下孙建勋和他的警卫员“二狗子”。阵地上血流漂杵,敌尸和我烈士遗体交相积叠。
“连长,没有子弹了,怎么办?”
孙建勋指着阵地上的日军尸体说:“从鬼子身上补充弹药。人在阵地在!”
最后,日军施放毒气。师部通讯员通知孙建勋撤退。
长沙会战结束,孙建勋被部队保送黄埔军校学习,1947年毕业后分到青年军,1949年退伍,军衔上尉连长。
全国解放后,孙建勋一直在高淳乡下默默劳作,曾经的兵戎岁月一直埋在心间,没有人知道他当年叱咤风云的抗战往事。只是每当下大雨时,孙建勋会走神、沉默,脑海里会浮现出当年守卫新墙河阵地的一幕幕。
一个夏天的下午,天气闷热。突然,天空变阴暗,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孙建勋突然听到新墙河对岸的日军打炮了。“不好!日军要偷袭。”孙建勋家堂屋中堆着一个个蛇皮袋,袋里装着刚刚晒干的小麦。孙建勋把一个个蛇皮袋搬到天井里,叠成蛇腹状工事。工事刚筑好,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雨点紧跟着下来,砸起许多尘土。几分钟后,屋檐下是万千条瀑布。打雷、闪电、暴雨持续不断。
工事里积满了雨水。孙建勋纹丝不动,如老僧入定一般,密切注视新墙河对岸日军的动向,任凭炮弹在阵地前后炸响。
暴雨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他一直坚守阵地。那一年,孙建勋83岁。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孙建勋要外出侦察敌情,在纸上画出敌我双方态势图。儿子担心他认不得回家路,在他衣服后面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码。
有一天,孙建勋跑到一座寺庙里,说这地方是第九战区司令部,他要找薛岳汇报敌情。寺庙里的和尚给孙建勋的儿子打电话,儿子过来,才把孙建勋哄回家。
一个春天的早上,天色阴暗,细雨蒙蒙。正在屋里睡觉的孙建勋被几声春雷惊醒。他突然看到,通讯员跑到他床边传达上级命令:部队在高淳汽车站紧急集合,立即开赴长沙前线对日作战。
孙建勋一刻也不敢耽搁,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快地穿上衣服,打好背包,向高淳汽车站狂奔。孙建勋急行军20里,赶到高淳汽车站,没有看到他的部队。他在高淳车站四周寻找部队,边跑边喊:“弟兄们!……弟兄们!……”他站在雨中倾听,没有任何回音。此时,雨水已把他全身浇湿,他丝毫不觉。他身上装满了子弹,刺刀已擦亮,怎么就找不到部队呢?“不好!肯定是长沙战事紧,部队已经去长沙了。”想到这里,他浑身打颤——在战事最紧张的时候离开部队,岂不是比死亡还可怕?!
他着急、难受。此时,雨越下越大,街上来往的车子很少。好不容易,孙老看到一辆汽车开过来,他一把拦下,语气急切:“我的部队在长沙,送我去长沙……直奔新墙河阵地!”
司机是转业军人,他从车上下来,发现孙建勋背上有个手机号码,明白了。他掏出手机说:“别着急,我让你们部队长官来接您。”随即打通孙建勋儿子的手机。这位好心的司机一直等到孙建勋的儿子赶到才离开。分手时,这位司机向孙建勋敬了一个军礼:“你是军人,我也是军人。我敬重您!”那一年,孙建勋85岁。
一个冬天的早上,村外的鱼塘。孙建勋在塘边水中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呼喊:“弟兄们,坚持住!人在,阵地在!”鱼塘边上,堆满了一颗颗土块。他说:“手榴弹打光了,就和小鬼子拼刺刀。”日军的进攻太疯狂了,孙建勋怒发冲冠,虎目圆睁,大声狮吼:“全体上刺刀,准备白刃战!”
原来,儿媳烧饭时,在屋里看书的孙建勋老人突然接到薛岳长官“立即赶赴长沙参战”的命令。孙老一刻也不敢耽搁,来不及向家人告辞,赶忙出村,奔赴前线。
在村口,他看到日军猛烈的炮火几乎全部摧毁中国军队构筑的工事。日军机关枪疯狂地扫射,中国士兵的头都抬不起来。水塘这地方是日军的主攻方向,最重要、最危险,一旦失守,长沙城就危险了,孙老要亲自防守。
孙老说:“危险、重要的地方,我来守。”
孙老的儿媳和邻居把孙老弄到家里时,孙老的嘴都冻紫了。然而孙老的每一道作战命令都吐字清晰、铿锵有力:“人在!阵地在!”“全体上刺刀,准备白刃战!”“二狗子,快!把我的大刀拿过来!”……战况紧张,孙老又要身先士卒了。
“二狗子”完整的名字是“刘二狗”,四川人,孙老的警卫员。在当年长沙会战,那次惨烈的白刃战中,只有他和孙老活了下来。他和孙老一起在抗日战场上多次出生入死。
这次,孙建勋差点冻死。那一年,孙建勋93岁。
2014年12月17日,北京铁血网站派人到高淳给抗战老兵孙建勋送勋章、牌匾、慰问金,并帮孙老向深圳关爱抗战老兵组织申请每月500元补助。
来人告诉孙老:“鬼子打退了,薛岳长官派人给您送‘抗日英雄’的牌匾。”并在纸上写:“薛长官让你在家休息。”孙老一听薛岳长官的名字,立即敬了一个军礼,随即要过纸笔,颤抖了半天,在纸上写了:“见令即调”四个字。他把笔还给来人解释说:“请转告薛长官,只要他一声令下,我立即带部队去长沙。”孙老一脸严肃地说。
来人问他:“打仗,你怕不怕?”孙老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感到这个问题问得太幼稚了,他说:“我是军人,军人就是要保卫国家,让人民过上好日子。战死沙场是军人的本分,怎么会怕死呢?!”
那天,孙老特别开心,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临走时,来人叮嘱他:“薛长官命令你在家休息,听你儿子、媳妇的话。”孙老不停地对来人说:“薛长官有命令,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这是一个时刻准备着的老兵。他随时在等待国家的召唤,等待长官再次给他下达作战命令。70年前长官“人在!阵地在!”的命令,至今在他耳边回响,他一直牢记。70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在坚守阵地。他的阵地也一直没有丢,因为他还在。虽然薛岳长官的命令已成绝响,但保家卫国的军人职责孙老一直铭记在心。
平时孙建勋经常一个人在屋里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歌曲。悠扬激昂的歌声飞出院子,在村庄上空回荡。孙建勋有时边唱边流泪,满是沟壑的脸上全是泪水,像暴雨过后村路两边流过的小溪。
孙建勋早上很早就起床了,每天坚持出操,他说:“军人要常备不懈。”
孙建勋的儿子没有上过一天学,靠帮人家打短工为生。孙建勋的儿媳在村里一家油厂替人家烧饭,每个月800元钱。孙建勋有一个孙女,在外面上学。2018年,孙建勋生活很难自理了,儿子在家天天陪他。2021年初,孙老归队。
国家危亡,热血男儿挺身而出。他不觉这样做是奉献和付出,只把这当作自己应尽的本分和职责。解甲归田后,他没有忘记军人的职责。时光荏苒,日复一日,他的境界在升华,对国家、民族的爱,浓缩成了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