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泽华亲历东京大审判

顾少俊

2017年4月6日，在丹阳一家养老院里，见到了参加东京大审判的中国法官梅汝璈的助手史泽华。

史泽华，祖籍丹阳，1924年出生。父亲是他的启蒙老师。小时候的史泽华聪颖过人，父亲以其为可造就之才，不可埋没，在10岁时把他送到上海洋人办的学堂求学。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史泽华随学校去了重庆。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西迁重庆的复旦大学。

1944年，史泽华响应国家“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保留学籍入伍，参加滇西大反攻。在战场上，史泽华负责中国军队与盟军联络。他多次冒着炮火准确、及时地传达作战信息，受到上级赞许和嘉奖。

1946年，同盟国成立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东京审判日本战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由美、中、英、法、苏、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荷兰、印度、菲律宾11个国家指派的11名法官组成。美国人卫勃任庭长。

蒋介石任命朱世明为赴日参审代表团团长，梅汝璈为参加东京大审判的中国法官。朱世明，湖南人，中将，黄埔军校6期生，通晓多国语言。梅汝璈，江西南昌人，毕业于清华大学，曾留学美国。朱世明发现史泽华记忆力惊人，精通英语，会日语，委任他为代表团的英文翻译兼联络官。

1946年2月25日，朱世明率钱歌川、谢南光、史泽华等9人在重庆乘美龄号专机首批飞往日本东京。史泽华在东京下了飞机，扑入眼帘的是一片废墟瓦砾。老百姓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在东京车站，史泽华看到一个个男男女女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赶路，脸上没有笑容。他们看到中国代表团就低头鞠躬，显得很卑贱。朱世明对随行人员说：“你们不要以为这些日本人真的屈服了。他们很现实，胜了，趾高气昂，作威作福；败了，韬光养晦，点头哈腰。”

3月底，中国赴日参审代表团成员全部抵达东京。中国赴日参审代表团下设4个组、7个处，此外还有40名身手不凡的卫兵。在东京，代表团住在外国记者俱乐部。

5月3日，开庭审判战犯，受审的主角是东条英机。东条英机在法庭上很嚣张。谈到南京大屠杀，东条英机轻描淡写地说：“攻打南京城时，误伤了几个平民，我表示遗憾。”法官指证他在战争中使用毒气弹的罪行时，东条英机不屑一提，说：“原子弹不比毒气弹厉害吗？美国在战争中使用了原子弹，伤害我广岛、长崎的无辜平民，你们怎么不去追究？”

代表团每天和国内保持联系。东京的一举一动，蒋介石了如指掌。1948年4月，梅汝璈收到密电，指示他代表中国政府要求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对侵华日军主犯从严惩治。

梅汝璈面临巨大压力，11名法官中只有少数主张判处战争罪犯死刑。印度法官公开主张无罪释放所有日本战犯，理由：慈悲为怀，不要用正义的名义实施报复。美国法官也公开表态，坚决反对对日本战犯采用死刑。法官们的意见直接影响卫勃庭长的态度。卫勃庭长建议，把这些战犯关到一座荒岛上反省。

晚上，梅汝璈召集赴日参审代表团成员开会商量对策。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最后决定，先由梅汝璈出面说服卫勃庭长，其他人员分别做各位法官的思想工作。

梅汝璈到卫勃庭长的办公室，和他沟通许久，卫勃庭长不断地摇头：“NO！NO！”最后，梅汝璈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激动地说：“这是我写的遗书。出国前，蒋委员长单独找我谈过话，我受四万万同胞委托，到东京惩治元凶祸首。如远东国际法庭不能做出令人信服的判决，我无颜见江东父老，惟有跳海一死，以谢国人！”梅汝璈呈上遗书。卫勃庭长看完后，吃惊地打量着他。梅汝璈上前一步，几乎声泪俱下：“个人颜面生死都是小事。千百万同胞的血债必须讨还！请审判长考虑我的请求！”卫勃庭长感动了：“我个人同意没有用，还有其他法官……”梅汝璈心里松了一口气。

史泽华负责沟通的那个美国法官很顽固。史泽华和他接触了几次，都未有进展。史泽华不灰心，礼拜天又到他宿舍。美国法官对史泽华说：“你们东方人不能宽恕对手，讲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认为这样才能保护自己的颜面。你们和我们西方人不一样，我们认为，人的生命是上帝给的，除了上帝，谁也没有权利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我不能违背上帝的旨意，抱歉！我不能帮你。”说完手一摊。

史泽华笑了笑，凑近对方：“今天是礼拜天，不谈工作。我今天来是讲故事给你听的。”

“噢！”美国法官颇感意外，“愿听听你的故事。”

   史泽华先讲了《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美国法官听了这个故事后，连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见美国法官感兴趣，史泽华又讲了《农夫和蛇》的故事。美国法官听得津津有味，蓝眼睛瞪得大大的，连说：“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史泽华趁机说：“对魔鬼姑息纵容，灾难将会重新降临。”

 《东郭先生和狼》、《农夫和蛇》的故事，终于使美国法官开了窍。

       对史泽华的故事，印度法官却不以为然，他说：“救人应该救到底，狼饿了，应该买肉给它吃，你不给它肉吃，它当然要吃人。至于蛇吗，它咬农户是出于感激，只是没想到牙齿里有毒腺。小孩子喝妈妈的奶，不是也常咬妈妈的奶子吗？……佛家慈悲为怀，没有内外之分，高低之分，好坏之分。你们中国人太固执了，需要修心，把心融入宇宙万物，物我一体，天人合一，这样你会看到另外一个世界……”这位印度法官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佛家的理论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

      史泽华把和印度法官沟通的情况告诉梅汝璈，梅汝璈摆了摆手：“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赶紧和其他法官沟通。”

以梅汝璈为首的代表团对各国法官进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服争取。在各国法官中不断地奔走呼号。从开庭到宣判之前的800多天中，中国赴日参审代表团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一时一刻都没停歇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死刑判决终以6票对5票通过。

1948年11月12日法庭宣布判处东条英机、广田弘毅、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松井石根、武藤章、木村兵太郎绞刑。

      1948年11月底，史泽华奉调回国。12月，史泽华从报上得知，东条英机等7名战犯23日在东京巢鸭监狱执行绞刑。7具尸体秘密火化后，骨灰从飞机上投到大海里。那一天是史泽华最开心的日子。

史泽华回国后，无论到哪里，都受到热情的接待。1949年春节前，史泽华衣锦还乡，亲朋好友闻讯赶来看他，赞美之话不绝于耳，史泽华高兴地应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史泽华的母亲忙前跑后地给客人泡茶、留客人吃饭。只有父亲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在史泽华的记忆里，父亲像一口古井，无论教书，还是待人接物都一板一眼。对父亲的沉稳，史泽华早已习惯。但今天父亲的过分冷静，让史泽华有点意外，他知道父亲有话要说，晚上，走进父亲的房间。父亲对他说：“东京大审判举世瞩目，你参与了，认识你的人自然多了。但你要明白，你是凭借这件事侥幸出了名，其他人在这个位置也许能干得更好。你千万不要骄傲，不要自以为是，以后的路还长。”父亲语重心长的话让史泽华深受教育。

 回国后，国民政府安排史泽华担任《当代论坛》杂志社副社长。在单位，史泽华绝口不谈以前的经历，埋头认真工作。后来，史泽华感到单位太腐败，不想在杂志社干了。参加远征军的学生，学校一律保留学籍。史泽华打了个报告，又回复旦大学上学了。

    1953年7月，史泽华毕业，留校工作。1957年12月，史泽华被打成“右派”，送农场劳动改造。这期间，他不怕苦、不怕脏。三中全会后，政府为他平反，安排他到安徽农业大学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