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店——抗战中的“血肉磨坊”
顾少俊
八•一三淞沪战争,是抗战初期中日两军第一次大会战,其中打得最惨烈的当属罗店争夺战。中日双方投入大量精锐部队反复争夺。单是1937年8月19日至28日十天之中,就有13次拉锯战,敌我双方伤亡人数高达数万之多。大批西方记者云集前线,报道残酷的战况,称罗店之战为“血肉磨坊”。2021年5月,笔者到罗店采风。
一
镇上的王大爷说:“解放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夜幕降临时,在罗店镇西边的野地里,会看到一个骑着大青马的年轻战士在巡逻,不时还听到战马的嘶鸣声。他是在罗店镇第一个和鬼子交手的中国军人。”
罗店位于上海西北郊外,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得失直接关系到整个战役的结局。中国军队如能坚守住罗店,就能有效地遏制日军向纵深推进。若罗店失守,日军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攻下南翔,西进嘉定,直逼上海,以致切断南京和上海之间铁路、公路交通。罗店成了中日双方必争之地。谁控制了罗店,谁就掌握了淞沪会战的主动权。蒋介石调中央军嫡系部队第11师防守罗店。11师师长彭善,湖北人,黄埔一期生,骁勇善战。该师连排以上军官都是黄埔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弹药充足,清一色钢盔,还有高射机枪连。

淞沪会战刚打响,彭善师长就接到命令,亲率两个团赶往罗店。是日,11师师部作战科长小王到军部送信。回来时,有人告诉他彭善师长已带部队去罗店了。小王,湖北人,黄埔生。因为和彭善是老乡,军校毕业后,彭师长把他留在师部。
小王翻身上马,胯下的大青马沿着通往罗店的小路,迈开疾速的步子。大青马脚力甚健,身后扬起一溜尘土。
前面就是罗店镇了。这里景色如画,前方一条弯弯的小河,水鸟在水面上飞翔。河边是树林,燕子绕树飞旋,喳喳鸣叫。远处是一片高粱地,胖胖的玉米棒被绿衣包裹着,狼尾巴似的穗子在微风的吹拂下,张开笑脸。这里宁静平和,却不知,一场巨大的灾难就要降临,小镇周围将变成焦土。
前方静悄悄。大青马在离镇子五六里的地方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再不肯走了。小王想:难道罗店镇已被日军占领了?小王摇摇头,彭师长熟读兵书,能征善战,什么事情都能想到鬼子前面。小王不相信,鬼子这么快就占领了罗店,两脚一夹马肚,大青马小步沿着河边向罗店镇走去。
“前面有部队,在构筑工事,人不多。不是彭师长的部队,是鬼子。快回去!”小王一拉马的缰绳,大青马立即回身往原路跑去。

后面5匹东洋大马旋风般地向小王扑过来。小王知道大青马跑不过东洋大马。他跳下马,手指树林,拍了一下大青马的后背。大青马回身给了他一个明白的眼神,走向树林。
小王从小学过武功,在军校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枪打得准,5个鬼子不放在眼里。他在一颗大树后面隐蔽好,手握步枪,瞄准最前面一匹大洋马的脑袋扣动板机。随着一声枪响,东洋马摔倒在地,第二匹马撞到第一匹马,第三匹马又撞动第二匹马身上。后面两匹马被骑者勒住。
小王又把第二发子弹和第三发子弹分别射进第四、五两位骑手的身上。几乎同时,两颗小型炮弹从远处飞来,在小王身边炸开。小王被炸弹的气浪推倒。
“我要把这里的情况报告彭师长,罗店镇已被日军占领了,他们正在构筑工事。”小王准备离开,突然发现腿受伤了。这时,一小队日军呈扇面向他包围过来,嘴里叽里呱啦。懂日语的小王脸色倏变:鬼子要抓活的。小王明白了,身上的空公文包暴露了他的身份。

作为师部的作战科长,小王知道很多军事秘密,他脑子里有一张兵力布置地图,有一个时间表,有兄弟部队之间联系的暗语,有部队装备和武器配置……这些对于日本人来说太重要了。他下定决心:“我不能做俘虏!”
小王摆好长短枪,准备先干掉几个鬼子,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一个鬼子从地面上刚露头,脑门上就吃了一颗子弹;督战的鬼子挥舞着手枪,命令士兵从两翼包抄,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准确击中他的胸口,他仰面倒下。小王弹无虚发,让这伙日军无可奈何。
这伙日军利用各种障碍物和小王对峙。他们知道,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已经受伤了,最终会因为失血过多昏迷。
小王感到一阵昏眩,他艰难地举起短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大青马从树林里跑到他身边,前蹄飞起,踢掉小王手中的短枪。大青马两条前腿在小王面前跪下。小王艰难地爬上马背。大青马往前一路狂奔,后面的枪声响成一片。大青马打了个哆嗦,继续向前奔跑。
大青马跑出不到两里地,正好遇到彭善师长率两个团赶往罗店。浑身是血的大青马看到彭善师长,一声长啸栽倒在地。小王把情况告诉彭师长后,也闭上了眼睛。
二
彭善身先士卒,一个冲锋打死打伤几百日军,其他日军落荒而逃。赶走日军后,彭善立即命令部队在镇外挖战壕。8月的上海,天气十分炎热。彭善顾不上休息,到各部队指导士兵,把战壕挖成“之”之形,便于隐蔽。
日军很快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罗店发起进攻。彭善指挥两个团顽强阻击。日军在炮火支援下,嚎叫着冲了上来,中国士兵从炸塌的掩体中跳出来,端着刺刀迎上去。一把把刺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号称王牌师团的日军,最终败在中国军队的刺刀下。这场战斗从中午12点一直打到夜里8点,整整持续了8个小时。
日军被打退,彭善以为日军暂时不会再攻,想不到,3个小时后,日军集中更多的大炮,再攻罗店。陈诚接到彭善的报告后,急派67师201旅由浏河赶往罗店。日军从夜里11点开始,一直攻击不己。战到第二天上午9时,罗店失守。
蒋介石听说罗店失守,急令罗卓英率18军在12点前夺回罗店,否则军法从事。
罗卓英命令11师,98师合力进攻罗店,师长要在第一线督战。日军在中国军队的进攻下,退了下去。彭善命令部队打扫战场,暂时休整待命。谁知,日军步兵退下去,炮弹却一发发飞了过来。彭善手下的团长李维蕃,营长张培甫炸死,部队伤亡大半。
日军炮袭后,步兵发起进攻,罗店再次失守。罗卓英命令67师在罗店北面配合,彭善的11师必须在3个小时内夺回罗店。
彭善决定让蔡炳炎旅长带部队攻打罗店。彭善明白,日军拼死抢回罗店,要想再夺回来,困难很大。他问蔡炳炎:“你家里有什么事要交代吗?”蔡炳炎说:“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亡了,家就完了。今天不是敌亡就是我死”。说完,亲率两个营向罗店冲去。
两个小时后,蔡炳炎拿下罗店。蔡炳炎刚松了一口气,一颗炮弹飞来,蔡炳炎倒在血泊中,壮烈殉国。日军再次占领罗店。

听到蔡炳炎旅长牺牲的消息,彭善不顾部下劝阻,腰插双枪,手端一架德制机关枪,亲率敢死队,勇猛冲杀,终又夺回阵地。反复厮杀后,11师几乎打光,67师师长李树森被炸成重伤。陈诚调51师趁黑夜摸到罗店,换下11师残部。黄维出任67师师长。
黄维在罗店死守一周,三个团长,一个战死,两个重伤。最后师部除了一个电报员,警卫、文书、炊事员都拿枪上阵去了。战后整编,活着的一个团都凑不上,非常惨烈……
黄维晚年写过关于淞沪会战的回忆录,他提过:罗店争夺战期间,他多次接过蒋介石亲手电令:不得后退一步,违者杀无赦!
罗店争夺战一直持续到10月底,双方伤亡数万人。日军称罗店为“血肉磨坊”。
三
现在的罗店古镇给人整体的感觉是,幽静中蕴藏着浓浓的乡土味,颇有大隐隐于市的味道。这是有许多古色的民店,外普内雅,依水而建,推窗见水。走进罗店老街,淳朴的乡村风味扑面而来,你可以随时“敲门试问野人家”。
一个妇女在临街包粽子,只见她手指翻动,粽叶摇晃,眨眼间一个粽子就包好了。我才想起,端午节快到了。见她家中有一老人端坐在桌旁,便问起当年打仗的事。老大爷姓朱,今年92岁,他指着现在居住的二层小楼说:“打仗前,我随父亲逃离罗店,回来时发现镇上百分九十的房子毁于战火。我家房子炸塌了一半。罗店镇的外围打得厉害,田里好几年不能种庄稼。庄稼种下去,一个劲地长高,不结果——死的人太多了,土太肥了。
镇上李大爷家的房屋被炮火摧毁殆尽,只剩下断垣残壁,唯有院子里的一颗桃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好几年,桃树只开花不结果。春天的早上,鲜艳的桃花滴着深红色的泪。李大爷叹道:“罗店这里死的人太多了,草木含悲啊!”
我采访过经历罗店战役的老兵,在他们的印象中,罗店镇周围日夜都有枪炮声。炮弹爆出的火花,机枪喷出的火舌。战场上已不再是流血,而是喷血、泼血。人被炮弹的狂风卷起,被子弹打成碎肉,掀起满天血雨,坠入泥土,落入水中。
一位参加过罗店战役的老兵回忆,当时部队没有反坦克武器,日军坦克上来了,上级组织十人班长敢死队。每人十颗手榴弹,不带枪。日军坦克上来,敢死队员滚到坦克下面,把坦克炸停。十个班长没有一个活下来。
听镇上老人说,上世纪80年代,每到清明,经常有日本老兵到罗店,望着郊外春风把麦苗吹成阵阵起伏的波浪,老眼里泛着泪花。他们带着美酒佳肴,祭祀当年战死在这里的袍泽。中国军人的后代来祭祀过他们的先人吗?
在罗店镇宝严寺旁边的一间小屋里,我问土生土长的朱玲宝先生,他说:“只有蔡炳炎将军的儿子来过罗店,我没有接待过其他老兵的后代。”朱玲宝,1942年出生,在当地文化馆工作过,退休后专门扎制花灯。
四
蔡炳炎,合肥人,黄埔1期生。蔡炳炎接到赴上海参战的命令,立即将警卫排改为督战队。同时,身边安排两名督战队员。蔡炳炎说:“我如果后退半步,你们有权力将我就地正法。”
淞沪会战爆发,蔡炳炎奉命率部开拔上海罗店。出发前,蔡炳炎给妻子写信。“国难至此,已到最后关头,国将不保,家亦焉能存在?” 在信中他嘱咐妻子,要照顾好女儿和儿子。蔡炳炎既是慷慨赴难的热血男儿,又是情深义重的好父亲。三天后,蔡炳炎壮烈牺牲。
烈士的家书纸短情深,朴实真挚,字里行间满是对亲人和故土的至爱。家书承载着烈士的人格魅力和力量,映射烈士高尚的品格和道德风范。这些财富应当跨越时空,历久弥新。
2014年,我在安徽乡下采访过蔡炳炎将军的警卫黄镇东。黄老回忆,一次,部队组织敢死队夜袭,黄镇东积极报名参加,营长对他说:“蔡将军身边必须有得力的警卫,你留下来,保卫将军。”蔡将军见敢死队名单上没有“黄镇东”,问警卫营长,营长说:“想把他留在您身边。”“不行,让他带队。”“蔡将军点名让我做敢死队队长。”躺在床上的黄镇东一脸自豪地说。

黄镇东带100多人的敢死队夜袭,他们干掉鬼子哨兵,摸进敌营,用手榴弹炸死几百鬼子。年轻时,能够为国家尽力疆场是老人一生的骄傲。当年淞沪抗战纪念馆的沈馆长看了报道后,特地从上海开车到安徽看望黄镇东,给老人送去温暖。
一片丹心图报国。数万将士的鲜血染红了这块土地。他们对国家民族的大爱,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和勇气,挺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这些民族精英们的魂灵圣火让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绵延至今,让中华民族稳如磐石屹立东方。
在我的脑海里,罗店镇上应该有纪念馆陈列烈士们的事迹,有“慰灵塔”,刻上牺牲将士们的名字。可在网上,我只搜索到,罗店镇上有一座纪念碑,在罗店中学里。导航把我带到罗店中学。学校门卫告诉我,你要找的纪念碑在老校区,这里是新校区。
罗店抗战烈士纪念碑在罗店中学老校区,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他像一个将心放低到尘埃里的老人。在炎凉和悲哀中,也不会口吐怨言或迁怒他人。在喧嚣的都市里,他的姿态是至诚的大爱,让人油然生起对历史和沧桑的敬畏。
五
笔者准备离开罗店时,开店的张大爷讲了一件事。
上世纪90年代,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每年清明节前,都到罗店来。
在罗店郊外,老人支起一间三角草棚。棚外,几块砖头支着一口锅子,烧着柴火。据他自己说,父亲在罗店打过仗。上世纪90年代,父亲过世。过世前,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我梦见战友了,他们的亡灵还在上海那边飘泊。他们在那边苦,没有钱用,没有衣服穿。我的排长身体高大,要给他做大衣服。”
他的父亲是一位抗战老兵,参加过罗店争夺战。罗店镇外地势低,有的地方向下挖一米就是水,掩体不好构筑。日军炮弹成串打过来,一个个烟柱从地面上腾起,把人卷到半空中。
晚上阵地上的尸臭味特别难闻。一次炮击后,排长和身边几个战友一动不动地趴着在那里,身上看不到伤口,拉他们时口鼻里突然冒血,才知道他们是被炮弹震死的。

“我的那个排长对我很好,没有架子。打仗时,老百姓送到阵地上的水和食品,他都是先让给我们吃。你要去罗店看他!”
淞沪抗战后,父亲随部队转战长沙。在长沙保卫战的一次白刃战中,老人右手臂负伤。
抗战胜利后,老人患胃病,关节炎,腿上生了一个疮,经常流脓。上级批准他复员,回到老家当一个农民。
八年抗战,九死一生回到故乡。老人用复员的钱把旧房子翻盖一下,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以前的抗战往事成了尘封的记忆,直到过世前才断断续续告诉儿子。
父亲过世后,他每年都来罗店,一路上不坐车,不住宿,吃窝窝头。但他到店里买焚烧的金银元宝从不还价。纸衣服买好后,到棚里改成大号,到野外焚烧。这几年看不到这个人了。
张大爷说:“听口音,那人是安徽人。家里贫穷,每次都是讨饭过来的。”
在泛黄的报纸中,在尘封的档案资料中,在亲历者的叙述中,我们重温历史。
雷汉池,黄埔6期生,第18军11师65团营长。该营在罗店镇南边的三岔口防守。经过一天的战斗,300多人只剩下18名士兵,雷营长殉国。这18名士兵大多负伤。大批日军在战车的掩护下蜂拥而上。18勇士拉响身旁的集束手榴弹和冲上阵地的日军同归于尽。
彭善晚年居美国。有一次,记者采访彭善,问他:抗战中你经历最惨烈的是哪一场战役?彭善说:“罗店争夺战。67师一个旅全体官兵与日军血战一个上午,全部阵亡;一个团上阵地不到两个小时打残;一个连队开到罗店,不到十分钟全部战死……罗店战场就像一个大熔炉,填进去就融化了。”
“当时中日双方武器装备差距太大,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彭善说:“罗店的老百姓很好。他们把大量食物,如罐头、饼干、面包、大饼、水等源源不断地送上阵地。战事紧张时,部队不能生水烧饭,就靠这些食物解决官兵们的吃饭问题。伤兵一到夜里,就被民众团体送到后方医院。没有老百姓的支持,我们不可能在罗店坚守那么长时间。”
彭善,2000年,在美国东部小镇,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100岁。
当时主攻罗店的是日军精锐部队第11师团。日军有重炮、坦克、数百架飞机。黄埔江上有30多艘战舰。这场战役一开始就注定很难获胜。虽难获胜,但不能放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中国只有无数次这样的经历后,才能最终把日本人赶出去。
罗店血战,一寸山河一寸血。中国军民用血肉之躯筑起了钢铁长城当永垂青史!
六
笔者在罗店镇内、镇外走访了一天,默然感叹的是:现在好多年轻人不知道,淞沪会战中,这里是最惨烈的战场。有些年青人甚至不知道淞沪会战是谁和谁打仗。数万将士悲壮的故事,除了须白齿落者脑海里的零星记忆和镇上一座纪念碑外,再无痕迹了。
让我欣慰的是,朱玲宝老师送我一本《古镇钩沉》书中,建议修缮罗店博物馆,展示罗店的历史、战事、名人、文化等内容。我期待博物馆的建成,让罗店的抗战历史不再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