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人系列之十八——吃相素描

于 波

东北有句俗话——赶饭碗子。解释为到别人家串门赶上了人家在吃饭，不是知道人家在吃饭就赶过去串门。

我一年级没上几天就休学了。那时，哥姐都在外地上班，家里剩下父母和我，母亲不是职工，不用上班。父亲在机务队的工作是烧水，夏天早晨三点起床，冬天五点打着手电就出门了。跳水，烧水，拖拉机加完水，父亲就没事了。我家的三顿饭常常跟别人家的时间是错开的。这样我去串门就会赶上人家的饭碗子。平时，妈妈多次嘱咐我，不能在别人家吃饭，也不允许要别人家的东西，就是人家给，也得推让三次后再接过来。

我常去串门的人家主要是前趟街（gai）的小山东家。小山东比我大四岁，妈妈说小山东不欺负小孩，你跟他玩妈妈放心。小山东的爸爸是我们连队有名的车老板，年长者都叫他“二老袁”。给我的感觉是他吃什么饭都特别香。

记忆中，有次我在小山东家玩，他爸爸下班回来了。先是听到帽子拍打身上的声音，接着是跺脚声，再就一通的咳嗽声。进到里屋脱掉皮袄，用手捋了捋他那仅有的几绺头发，脱鞋上炕。这时，小山东他妈急忙摆炕桌，从厨房端来了一大盆疙瘩汤，又拿上来一碟咸菜，一碗大酱。他爸说，“这怎么能吃饱，我刚从七星泡回来，大烟炮的天冻死个人。去！把我买的咸鱼干拿来，我要烤鱼吃！”小山东麻利地到院里砖垛上拿来四块砖，摆在炕上，又去炉子里掏出通红的煤炭，放在一个小锅里，把锅坐在砖上面。锅上放一个网状的铁丝编的大盖帘。小山东的爸爸打开一个大纸包，把鱼干一起倒在帘子上，盆火突地串起，差点燎到垂在他面前的几根长发，他急忙排兵布阵那些寸把长的小鱼干，一会儿翻这条，一会儿挪那条。通红的炭火烤得鱼干直冒青烟。那鱼应该是在商店买的海鱼。在东北，只有过年前，才有南方的海鱼卖。我吃过那种小鱼，特别咸。随着炭火暗淡下来，小山东爸爸翻鱼的频次也降下来了。这时，他才腾出手把眼前的头发向脑后捋了捋。让小山东的妈妈盛上一碗疙瘩汤，只见他手腕慢慢旋转嘴沿着碗边吸溜一圈，疙瘩汤就下去小半碗，然后捡起一条小鱼丢在嘴里，咔哧咔哧的声音从他风箱似的口中传出来。小山东的爸爸人胖头大，吃饭时传出的声音不是吧嗒吧嗒声，而是噇噇的立体声，听着特别诱人。“好吃好吃，”边说边把小鱼给小山东和小山东的妈妈碗里各放了一条。“来，秋钮子，你也来一条，又酥又香的黄花鱼！”“我不要，这鱼可咸了，不好吃。”我急忙推脱。“嗯，是太咸，吃咸了不好，我这气管炎就是吃咸的吃的。”我回家问爸爸，小山东他爸是吃咸盐太多了得的病吗？爸爸说，“他是车老板，每天顶风冒雪的，累伤的，不是吃出来的病。”

转眼我上学了，上学后我经常去温三家玩。温三他爸是开四轮子的，是连队最牛的司机。我最羡慕的就是他屁股上挂的一把电工刀。我见过的电工刀都是黑色的，一般机务队的工人都有一把。而他爸的电工刀是金黄色的，刀库是电木的，特精致。他的这把刀不是用来修车的，是专门吃午餐肉罐头的。

温三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他妈做完饭，大家都得等着他爸下班，不能提前吃。所以，温三经常趁家里没人偷他妈吊在房梁上的干粮吃。他说，这是先垫吧垫吧。等他爸一进门，他们就刷地一下围到桌子旁，他爸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扁方型的罐头，然后从罐头底部摘下一把专用的钥匙，套上留出的舌头围绕罐头自传和公转，他爸做这些动作时都是咬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慢慢的完成。吸引着在场的所有人的眼球。罐头盖掉下来了，粉红的午餐肉就突兀出来一部分。这时，他爸就会取下屁股上的电工刀，薄薄地片下一层，然后，高喊到，“老姑娘过来，这是你的。”温三的妹妹还没上学呢。我想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因为这一声喊，体现出爸爸最喜欢她。第二片是温三的，第三片还是他妹妹的。然后，他爸就单手用电工刀像片苹果皮一样，片下一片，反过来用舌头把肉片带回口中，另一只手端起酒杯开始喝酒。伴随着杯里白酒的减少那圆圆的胖脸开始逐渐变红，更红。喝完酒，他就地顺势躺在炕上，一会儿鼾声就出来了。他妈会把剩下的午餐肉分给他们吃。这是我见过的最有仪式感的吃法了。

小时候，我家也请过客，请过帮我家修理收音机的宋师傅，爸爸说他是大学生，是机务队最有知识的文化人。宋师傅吃饭很快，不聊天，也不喝酒，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吃完饭是用手绢擦嘴的。帮我家修烟筒的张二哥吃饭最有特色。张二哥是连队的砖瓦匠。盖房，砌砖，扒炕样样精通，关键他还是个热心肠。

记得，妈妈做的是小鸡炖蘑菇。知道张二哥爱喝酒，爸爸还叫来了二叔陪酒。同样喝酒，二叔是呡一小口慢慢咽下。张二哥是一口下去一拇哥，四五口就喝掉一大杯。同样是吃鸡肉，二叔只是一个步骤，吃鸡肉剩下骨头。张二哥是两个步骤，吃完鸡肉后还要嚼碎骨头，就是鸡腿骨也被他磨盘般的牙齿辗开。他讲，鸡骨头是最有滋味的，不能浪费了。他跟二叔一边吃一边唠嗑，“二叔，你这个侄子是最小的吧？”二叔回答，“是老疙瘩了。”“啊，秋钮子了，宝贝呀！”听他们聊天，我才知道秋钮子就是黄瓜架上出生最晚的长不大的果实。

一个人的吃相是时代、家庭、性格的综合呈现，我给邻居和父辈们画像，不仅仅因为他们是那时连队的能人，关键他们都是北大荒普普通通的建设者，我们后来人应该感念他们！

2023年4月25日 于深圳颂德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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