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恩师
作者:吴亚明

2005年9月28日,是我终身难忘的日子。我刚从教室走出来,就接到益军的电话,益军是老师的幺儿子,他在电话里,声音哽咽地说老师去世了。我当时好像被电触了一般,浑身颤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前天我还去看望了老师,老师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说腿没劲,我还帮老师揉了腿,老师的小腿没有了肌肉,皮松垮垮地包着骨头,当面骨像刀背一样硌手。我的心一阵痉挛,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俗话说,人老从脚上起,老师老了。临别时,叮嘱他没事时自己多揉揉腿,免得痿缩。老师坚持要送我,我不忍,坚决拒绝送我,这是二十多年来,唯一一次没有送我。那天他很开心,希望我常去坐坐。我说会的。
想不到这一别就成了永诀。
我匆匆赶到殡仪馆,献上花圈,跪拜祭奠老师之后,师母握着我的手,啜泣着说:“真想不到,他昨天晚上还跟长沙的孙女通了电话,很开心的,谁知道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老师躺在水晶棺内,神态很安祥,仿佛就是小睡一般,我坐在水晶馆外,盯着老师的慈祥的脸,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直流。
七十年代,我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成了长寿公社联合大队战天斗地的一名社员。有一回到邵阳羊牯垴去砍柴,挑柴途经四湾枞杉塘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种美妙的音乐。我震撼了,在那个充耳只有语录歌曲和样板戏的岁月,这种音乐就是天籁之音。我放下柴担,想去看看这个在荒野乡村的美妙音乐的演奏者,顺便讨碗水喝。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苏联歌曲,叫《喀秋莎》。
我蹑手蹑脚进了堂屋,就看到耳房里一个男人后背,挺直着腰板,在风琴上弹奏,他完全沉浸在优美的音乐中,根本没注意有人进屋,一曲奏完,他回过头来。
“老师,您好!”我先是吃惊,我忙走上前去问候,万万没有想到老师家在这里。老师是平江三中语文教师,尽管只代过我们几天课,但我印象十分深刻。老师身材高挑,身板挺拔,头发如鲁迅先生的一样根根向上竖着,没有一根苟且的。只是老鲁的眼光像把刀,炯炯有神。老师的眼睛总是眯着,更显得和善。他的中山装罩衣,从没有过一丝皱褶,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他喜欢走下讲台,在行间里慢慢踱着,跟同学们互动,上课右手端着课本,几乎贴在鼻尖上看,他朗读课文声音有一种磁性,比李双江的唱歌的声音还好听,又好像铜毫子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老师上课分析得少,读得多,但我们能从他的朗读声中,能领悟作者的意图。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自报了姓名,说出来龙去脉之后,老师很高兴,忙叫我坐下,摸摸索索给我沏茶。
原来老师是因为眼疾,离开了心爱的讲台,在家休养。
“你是知青,不能混同于普通农民,多学习,总有一天会有用的。”老师询问了我的一些基本生活情况,在我离开时,语气坚定地说。
知青下乡没有期限,上面提倡扎根一辈子,我也就浑浑噩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听了老师一席话之后,我有了方向,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读书写文章。
田地里劳作,常常因为农活进度,干到很晚才收工,吃完饭,洗完澡就快九点了。我顾不上疲劳,打着手电筒,踏上机耕路,小心翼翼地经过江贤屋后面倾倾翘翘的阴架桥,又走过一段沙滩地,再走一段弯弯曲曲的泥土路,赶到四湾枞杉塘,请老师批改文章。
我将作文交给老师,老师让我坐下,他脸上洋溢着笑容,接过作文,立马坐在高高的八仙桌旁,戴上眼镜,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拿着钢笔,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一字一句批改,批改的时间比我写一篇文章还长。他批阅的文章,纠正了错别字,修改了病句,调整了语序,有红圈表扬,也有段落横杠枪毙。他怕我不理解,还会认真地讲解一番。
我坐在矮椅子上,老师坐在高高的八仙桌上,就着煤油灯批阅作文,煤油灯映照着老师的脸,红润发亮,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嘴角微微翘起,时而沉默,时而阅读有声。此情此景,像一幅画,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后来的文章不那么废话连篇,得益于老师的帮助。
等老师批改完文章,也快转点了,月亮已经沉到了山后面,乌漆嘛黑的,狗不叫了,热闹的蛙鸣静下来了,只有风在呜呜作响。老师总是说留我住下来,我怕耽误明天出工时间,只能离开。老师打着手电筒要送我一程又一程,我不反复催他回转身,他恨不得将我送到我住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七八年我参加了高考,因癌症数学成绩太差拖了后腿,名落深山了。要好的朋友考上大学走了,我非常落寞,这次打击对于一向自信的我,不可谓不小。整天将自己关在家里不想出门,状态极差。在这极需要精神拯救的时候,老师捎来口信,让我带上换洗衣服到他家住几天。
那天老师拄着一根小竹棍子,他已经需要小竹棍子探路才能行走了,迎我迎得好远。他见着我,很高兴,抱着我的肩膀,一步一步走进他的家。我很羞愧,没有给老师争光,老师却没有提半句高考的事情。每天清晨,高天蓝蓝的,远山青青的,空气中带着丝丝的甜味,我挽着老师的手臂,漫步在乡间小路上。去羊牯垴捡柴的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农人们扛着犁耙下田,笑嘻嘻地跟老师打招呼。老师点头微笑。一路上,老师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回到家中,师母已经准备好了香喷喷丰盛的早餐。早餐后,老师递给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年代,是《金光大道》《艳阳天》的天下,这种书是稀罕之物。我深深地被保尔柯察金的精神震撼了,比起保尔,高考落榜算个鸟。我也品读到了老师的良苦用心。
住了三天,师母每餐好菜好饭招待我。我实在不忍心再打搅他们了,提出告辞。老师见我比来时开朗多了,也没有再执意强留。临别时,老师说,你遇上了好时代,有了高考,一个读书人,一辈子没有读过大学,是最大的遗憾。你再努努力,一定会成功的。
那年下半年,我放弃了两次招工机会,第一次是父亲的工厂,需要一个会打篮球的,而我正好符合标准,但我婉拒了。第二次招工是临湘的2348,这是一个军工厂,人人都非常羡慕的单位,对于生活在农村,还看不到回城希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来说,有非常大的吸引力。父亲担心我考不上大学,也希望我去当工人,机不可失。母亲还带我去宝丰,找一个算命先生算了八字,那人说,我是一个作田相,种田的命,母亲偷偷哭了,劝我招工算了。可我记着老师的话,不想留下终身遗憾,一门心事考学校,也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回城工作机会。
皇天不负有心人,七九年,我考上了岳阳师专。家里为此办了几桌酒席,感谢亲朋好友以及帮助过我人。老师是第一个要请的,我担心他走路不方便,早早去接他。我走到富家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老师将那根小竹棍子扛在肩上,昂首挺胸,满脸笑容向我走来。那高兴劲,仿佛考上大学的是他,而不是我。老师的这份喜悦心情,若干年以后,我也理会到了。
八零年,我听说老师到了省城大医院治眼睛,我匆匆赶去探望。省城医院管理很严,我在外等了半天,才等到可以探视的时间,走进病房,我叫了一声老师。老师刚吃完饭,准备午睡。老师脸颊红润,比先前饱满多了。见到我很惊讶,他没有想到我会去看他,接着很开心将我介绍给他的病友,并着重强调我在读大学,同室病友羡慕不已。他告诉我,眼睛治疗有了效果,看东西,没有先前那么朦胧了,不久就可以回去上课,还希望我们以后能做同事。我更为他高兴,说着说着,医生清场了,我不得不离开。但老师的眼睛并没有治好,更没有重新回到讲台上,而且视力越来越差,我也被分在了县城中学教书。
八十年代中期,我给潜水泵厂、玻璃纤维厂、塑料厂、农机公司上职工文化补习课,职工考试成绩优异,我的口碑很好。有个工作条件优越的事业单位向我抛来橄榄枝,调我去当职教股长。此时改行成风,我也动摇了。我去了老师家,将这个想法告诉了老师。希望得到老师的支持。老师蹙着眉头,抽着闷烟,沉默了好久,说了一句话“学生会失去一个好老师”,我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他不希望我改行。我最终也没有改行,一直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并且将老师精神传递给了我的学生。
后来他离开老家四湾枞杉塘,住过新光坳,开发区康乐村。同住县城,我和老师往来更多了,经常向老师汇报我的工作生活情况。万万没有想到老师除了眼睛不好,没有什么大病的情况下,离开了我,让我肝肠寸断。
一个人一辈子会遇到很多老师,能记住名字的不多,能被人称为恩师的,更是少之又少。恩师不在于他教了你多少文化知识,更多的是他能影响你的思想。在你懵懂的时候,给你精神的启迪,在你遭受挫折的时候,给你战胜困难的勇气,在你迷茫的时候,给你指点迷津。我的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大名叫熊传薪,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恩师。
注:熊传薪老师早期曾是平江二中教师,六十年代初调县文教局任教研室主任。文革初期在平江师范任语文、音乐老师。因为出身问题,文革中被打为"臭老九",戴高帽挨批斗。后在我县八中、十三中、三中任教。七十年代后期因患视网膜色素变性而几乎双目失明办编外休养在家。

作者简介
吴亚明,网名老顽童,退休教师,平江长寿人,老来涂鸦,自娱自乐,以防痴呆,穷求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