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之十五:
峰山怒火
李良森
瞽者喜太
喜太早上出村的时候,太阳还在山那边歇息。
喜太磕磕绊绊钻进郭家峪北边那条蚰蜒小道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山巅。
虽然喜太看不见太阳有多大、多亮,但太阳的光辉一如往日那样的灿烂,并不在乎喜太是不是看到了它,也不在乎喜太是不是感觉到了它的光辉对于人类、对于世间万物有多么重要。
喜太实在是太平凡、太微不足道了!
自喜太来到人间那天起,就注定了他这一生是要吃苦的。当然,大人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他睁开眼之后,发现这个可爱的娃娃对于光明与黑暗竟然是那么的冷淡与漠然。于是,便十分惋惜、十二分无奈地说:“唉,这娃娃是个瞎子!这么好的一个娃娃,咋会是一个瞎子呢?”等到他自己知道是个瞎子,意识到瞎子对自己的命运有多大威胁时,他已经懂得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于是,便选择了几乎所有智力上乘的瞎子们所选择的谋生之路 ——算命。
许多年来,喜太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信誓旦旦地向叩问于他的人保证,自己的“算术”有多么精到,多么神奇。当然,他也就有不知道多少次在夜深人静时暗暗地追问自己:我骗人了吗?我给那些个在命运的旋涡里挣扎的人们以安慰、以鼓励、以救助了吗?如果说他在拜师学艺之前,他还天天埋怨老天不公,独独让他眼前一片黑暗,而不得不求一个赖以活命的饭碗的话,而在“出山”之后,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老天安排的不公有何其之多,而眼前罩满“黑暗”,希图求助“光明”的人更是何其之多!于是他开始认真琢磨“算命”的学问,认真研究每一位求他算命的人是何种心态,当以何种方式为其拨开眼前的“黑暗”,使其看见光明;为其驱散罩在头上的阴霾,使其得见太阳的光芒,生出活下去的勇气,把苦日子过甜,把穷日子过好。于是,人们便说他算命“神”,是个“活神仙”。当然,他也十分喜欢日日浸润在这一片浓浓的神秘气氛之中,半是为着自己的饭碗,半是恪守“职业道德”。
他知道自己并不“神”,如果真的“神”,他就不用天天敲着一根竹竿儿,摸摸索索地走东村、串西村,就不会出门遇到雨雪天,就不会在沟沟坎坎的地方跌跟头,更不会像今天这样,懵懵懂懂的去郭家峪算命,而闯进这枪炮连天响,杀声震耳鼓的战场之中了。
战斗是由在薛家峪东山执勤的哨兵打响第一枪开始的。当然,哨兵之所以打响第一枪完全是由日寇的大兵压境、突然包围而引起的。
昨天晚上,峰山县委、县政府、县大队队部和县大队的二连、四连移驻薛家峪,一连进驻郭家峪,三连驻在庄家峪。按说,三个村近在咫尺,三支武装力量成三足鼎立之势,既能单独作战,又能相互照应,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可是,就在拂晓之前,日寇已经调动三路人马,完成了对这三个村的包围:一路自西北而入,由宓村经大、小核桃园、郭庄、三合庄压向庄峪和郭家峪;第二路从张夏集结后,由东北向西南运动,经润玉泉、黑峪、地楼、张庄直接进犯郭家峪;第三路从万德出发,由东南向西北运动,经夏峪、孙土、杨土包抄薛家峪。三路人马包括日军步兵三百余、骑兵百余,以及伪军一千多人,总计一千五百多兵力。而住在这三个村的三支抗日力量虽然有五六百人,但除去党政军机关人员之外,战斗部队只有两百余人,无论人员还是武器装备,都不能与敌人相比。
防守薛家峪东山的二连刚与敌人接上火不久,便在敌人强大火力的压制下退下山来。二连阵地失守,便感觉到有备而来的敌人之强大,死守硬拼恰恰是敌人之所望,只有尽快突围才是上上之策。于是大队决定:一连强攻郭家峪西北岭高地,控制制高点,堵住由万德方向来犯之敌,掩护大部队及党政机关撤退;四连具体负责掩护党政军直属机关,往关王庙、小尹庄方向转移;之后,二连、三连迅速撤出战斗。
敌人进攻,我军反攻;敌人包围,我军反包围。战斗打得非常残酷,直到下午两点多钟,枪炮声和厮杀声才渐渐平息。
喜太听见枪响,就钻进郭家峪北边那条蚰蜒小道东侧的一座小石屋里。小石屋是庄稼人为着在坡地里干活躲风避雨而垒砌的,既矮小又狭窄,最多容得三两个人在里边蹲坐。喜太之所以能够在枪响之初便能麻利地钻进小石屋,完全得力于他对这条小路以及周边地形的熟悉。一个盲人,世界对他来说都是一片漆黑,但却能够对往来路径及路径周围的地形那么熟悉,除去他本人的灵性,那便是深藏在人的潜意识中的求生本能了。
席太钻进小石屋,枪声、炮声更是一阵比一阵激烈的响,那震耳的动静就像半天云里滚来滚去的轰天雷,那密集的程度就像铺天盖地往下浇的麻杆儿雨。
“轰天雷”把他的脑壳震疼了。
“麻杆儿雨”把他的心给浇凉了。
两条腿也让小石屋给窝蜷麻了。
喜太却始终也没有想明白一件事:小日本儿为啥放着好日子不过,到咱中国来找仗打?
莫非他们都是没爹没娘,不晓得爹娘养儿育女好辛苦?
莫非他们没姐没妹没老婆,看见咱中国的女人就没命的亲?
莫非他们没儿没女少儿郎,看见咱中国的孩芽芽就咬牙切齿地恨?
莫非他们缺家少舍在荒天野地里过日子,看见咱中国的房舍就眼红炸毛,就要放火烧?
他设想了不知道有多少个“莫非”,却没有一个能够解答得出。
于是,他想,这些人是畜生!是土匪!
对,没错!
不是畜生他们咋能这么没老没少、没羞没臊,不晓得廉耻?
不是畜生他们咋能这么伤天害理、无恶不作,不懂得人情?
可是……他又闹不懂了。那些个二鬼子可是些地道的中国人啊,他们为啥也跟那些个畜生、土匪搀和在一起呢?
想来想去,他觉着答案只有一个:那些二鬼子,是杂种,狗杂种!
但他是个瞎子,不能去战场上捉对厮杀,甚至不能指着那些二鬼子的鼻尖儿骂他们一声狗杂种,他只能窝蜷在小石屋里,竖着耳朵听外边的枪炮与厮杀声。
一会儿,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皇军有令,半个钟头一定要拿下郭家峪西北岭高地。弟兄们上啊!”
喜太听了,就在小石屋里恨恨地想:杂种!这些个杂种!鬼子是你爹还是你爷呀?也犯得上为他们拼死拼活掉脑袋?
一会儿,有人咿哩哇啦的驴叫唤,却又让他听不懂一个字儿。
喜太就依然蜷在在小石屋里咬牙切齿地骂:“畜生!挨千刀的畜生!凭啥跑俺中国地儿上横行霸道、糟践百姓、祸害生灵!”
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山头上喊:“同志们,我们一定要坚守着阵地,打退敌人的进攻,掩护大部队安全转移!”
喜太一听就知道这是八路的人。八路的人打鬼子不怕死,个个有种!
其实,对于八路,喜太并不熟悉,也说不上特别的欢迎。因为八路都是“无神论者”。有一回,他路过县大队驻防的一个小村,在村头被哨兵拦住,不让进。一块儿跟哨兵站岗的儿童团员认得喜太,一起求情说:“叔叔,你别拦他,这个先生算命可神啦!”哨兵说:“算命瞎子都是骗子,满嘴尽是胡说八道。咋?你们不信?看我试试他到底有多神。”说着,就把喜太的竹竿儿夺过去折做两段,又扔出十几步远,“嘻嘻”笑着说:“神仙,你不是能掐会算吗?我看你没有竹竿儿能不能掐算着专挑好道走!”好在喜太的耳朵特别灵,居然一直走到被哨兵折断的竹竿那儿,捡起半截竹竿,戳戳点点地绕道回家。后来,他虽然听说那个哨兵不但挨了长官的训,还关了两天禁闭,但从此却对八路敬而远之,或者惟恐避之不及。不过,单单打鬼子这一条,又让他确确实实、里里外外佩服八路。你想想,国军的队伍几百万,可小鬼子以来“刷”地一声就“退却”得没了动静。可人家那些小日本进中国以前还没听说过的八路,竟呼啦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跟小鬼子真刀真枪干起来,这才叫英雄!这才叫好汉!要不是他们都是“无神论”,要不是那个小兵戏耍过他这个“活神仙”,他早就把八路打鬼子的故事编成小曲儿东村西村满街唱了。
枪炮声终于停了。厮杀声终于歇了。
掩护大部队安全转移之后,被围困在郭家峪西北岭上的县大队一连也胜利突围,虽然九个班长牺牲了七个,六位排长伤亡了五位,一百多人的连队只剩下二十来人。
整个战场就像一锅正在爆炒的豆子忽然被水淹没,一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喜太试试探探地钻出小石屋,窝蜷了大半天的双腿让他挣扎着站了老大一会儿,才在石屋前头站稳身子。他想大口喘一下气,以排解憋在石屋里的闷气。可是,鼻子刚刚用力吸气,就闻到一股血腥与硝烟混在一起的浓重气味,让他不由得想呕吐。
忽然,一个女人颤抖的声音在唤:“先生……”
喜太知道是在唤自己。因为在这一带只有教书先生和算命先生才被人们称为“先生”。而教书先生在学堂里教书,只有算命先生才会风里雨里满村串。而吃“算命”这碗饭的,在这一方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便问:“请问这位妹子,可是叫我?”
“是,先生。”
喜太钻出石屋时,原以为这个山沟里不会再有活着的生灵,没想到竟有个女子冒出来。便关切地问:“这里动枪动炮的,你咋还在这里?”
女子显然还在害怕,语音颤颤地说:“俺来这里干活,没想到偏偏碰上了战事。要不是钻进那边那个小石屋子,早就没命了。”
喜太便催她:“那你还不赶紧回家,你爹你娘怕要急疯了呢!”
“先生,那边有两个伤兵哩。”那女子又急、又慌、又怕地说。
喜太一听,惊得汗毛也挓挲起来:“伤兵?鬼子?汉奸?还是八路?”
“不知道。到底是啥人俺也看不明白。”
喜太略带嗔意地埋怨说:“你一个明眼人也看不明白,叫俺个瞎子咋……”
那女子说:“您是先生呀!您生死祸福、富贵贫贱都知道,您还能不知道那两个伤兵是好人还是坏人?”
喜太无话了。是的,“先生”既然能够指点人家出苦海、脱苦难,咋就不知道那两个伤兵当救不当救?于是,他说:“快领我去看看!”那女子许是救人心切,过来就拉住喜太的手。喜太心头一颤,立即纠正说:“妹子,牵着我的竹竿就行。”
走出几步,喜太忽然又问:“大妹子,那伤病是不是鬼子?”
女子说:“不像。鬼子穿的衣裳俺认得。”
“这就好。要是鬼子兵,甭说救,就是不死也要再砸他三石头!”说着,用力捅捅手里的竹竿。“大妹子,走快点儿!”
走出一段路,喜太又往后撤撤竹竿。说:“大妹子,那伤兵是不是二鬼子?”
女子为难地说:“先生,这事儿俺拿不准才来请你的呀。”
喜太心想,女人的心眼儿就是好!
女子把喜太领到伤员跟前,喜太还是忍不住要问,只不过把口气和字眼儿都变成了中性:“你们是皇协军还是八路的人?”
两个人的伤势大概都很重,待了一小会儿,才听其中一个吃力地说:“县……大……队……”
喜太故作发狠地吓他:“你要充假,就是把你背下山,也要叫民兵把你杀了!”
还是那个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先生,他……比我……伤重……求您……赶紧……把他……要不……就……”
“哼!”那个女子倒又叫起真来。“谁晓得你是真八路还是二鬼子?”
喜太却命令似的说:“别啰嗦,赶紧把那个伤重的扶到我的脊背上!”
喜太看不见那个女子的表情,但却明显的感觉到对他的不满。便解释说:“大妹子,你是好人,他也许不是坏人。”
“你说好就好,你说坏就坏!”女子没好气地说。
喜太狡黠地笑笑。说:“大妹子,你忘了?我是算命先生呀。”
女子似乎相信了喜太的话,按照喜太的指点,将那个重伤员连拉带抱地安放在喜太的背上。
喜太说:“大妹子,你还得当俺一回‘眼’哩。”
女子说:“先生,你放心,俺一定领你走最好的路。”
于是,郭家峪山沟的羊肠小道上就出现了这么一幅动人的图画:一位背负着伤员的盲者,通过一根细细的竹竿儿 ,在一位纤弱女子的牵引下,蹒蹒跚跚地行走在崎岖不平的蚰蜒小道上……
喜太把伤员放在山下的土屋,又在那女子的牵引下返回山沟。当他蹲在那伤员跟前,再让那女子帮他把伤员扶上脊背时,伤员说话了:“先生,您不用背,您和这位妹子扶着就行。”
“别啰嗦!”喜太干脆地说。“你要是真八路就别怕疼,赶紧趴到我的脊梁上!”
伤员伤势大概很重,在那位女子的帮扶才艰难地趴在喜太的脊背上。
喜太虽然正当壮年,但却因为从来没有干过这么动力气的事,走不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背上的伤员又说话了:“先生,您放下我。您把我放下吧。”
“咋?嫌我身子瘦,把你咯疼了?”喜太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跟背上的伤员开玩笑。
“不是。”伤员忙说。“先生,让您背着,我心里不忍,不好受。”
喜太说:“你别叫我先生。我是个瞎子。瞎子能干啥大事儿呢?”
“先生,我对不起你。”喜太背上的伤员几乎是在哭。“我折断过你的竹竿,我骂过你,说你是个骗子。”
喜太说:“你别当回事儿,我这不是又有一根竹竿儿了吗?”
“先生,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就不怕我是汉奸吗?”
“不怕。瞎子的耳朵贼尖。”
伤员的身子在喜太的脊背上颤抖了一下:“你早就听出我就是折断你竹竿儿的人?”
“你说呢?”
“那您为啥还救我?”
“因为你们八路打鬼子,是英雄。世上不光美人爱英雄,瞎子也爱。”
喜太刚刚说完,就觉着背上有热呼呼的液体在流。喜太知道那是背上的八路流下的泪,可又不知道用什么话劝慰他。便说:“八路兄弟,忍着点儿,很快就到了。你说是不,大妹子?”
那女子也不说话,抽搭记下鼻涕,才用重重的鼻音回答:“嗯。”
(中国工人出版社 2005年2月)
作者简介:
李良森,1946年生,1962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由农民调入县文化馆,曾任济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清区文联副主席、长清区政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等作品十余部。其中长篇小说《相思河》获济南市第五届“精品工程”奖、长篇小说《义和庄》获山东省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济南市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特别奖和济南市第三届“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燕儿燕儿快来吧》获第四届济南市“泉城文艺奖”和济南市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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