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之三:
峰 山 怒 火
李良森
黑四烧桥
1938年3月,日军以五万之众,一路烧杀掳掠向鲁南的临沂、峄县进犯,企图沿津浦路南下攻打徐州,战争的中心移至鲁南的台儿庄一带。为了削弱敌人的兵力,阻止敌人南下,赢得台儿庄战役的胜利,上级交给大峰山游击队破坏敌人交通线,烧毁崮山车站东边铁路大桥的任务。
这座铁路桥,上通火车下走汽车,不但是日军通往徐州铁路补给的必经之路,还是日军东去扫荡的必由之路,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游击队领导经过再三研究,决定让人熟、地熟而又有丰富战斗经验的侦察员黑四去烧桥。
“黑四”姓王,名杰山。“黑四”只不过是他的绰号。王杰山身材高大,脸色很黑,兄弟之间排行老四。农村人很少有直接呼名道姓的习惯,往往以高、矮、胖、瘦,丑、俊、黑、白加排行做称呼,既明了又亲切。所以,“黑四”这个名字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在王杰山的头上了。不过,黑四这个名字真正叫响不是在村里儿时,而是在成年,特别是在他“吃粮”之后。
黑四家里人多地少,家底自然就薄。那时候没有出外打工这一说,不是背个铺盖卷儿下关东沙里淘金、挖参娃娃,就是赤条条走个净人儿去队伍上当兵混饭吃。所以,人们就干脆把当兵叫做“吃粮”。黑四吃粮的队伍是哪一部分,他也记不得。反正不管南军北军,只要填饱肚子就干。而且他打仗冲锋很卖力,奋勇在前不怕死,当官的当然喜见这种兵。有一回他们这个营打攻击,派上去几拨人都没拿下对方的阵地。营长火了,骂他们连长手下全是一些窝囊废。连长红头涨脑没话说,黑四却在一边生起了闷气。心里话,不就是这块阵地吗?老子一个人也能把它给你那下来!也不答话,从身边抱起一个炸药包,抓起两颗手榴弹,跳出战壕,三拐两拐,左闪右躲,“滋滋滋”很快就窜到对方阵地的跟前儿,先把手榴弹投进去,还没等手榴弹爆炸,拉断导火索的炸药包又抛了过去,“轰轰轰”三声炸响,机枪哑了,工事飞了,阵地果然让他轻轻巧巧地拿了下来。营长高兴得接连拍巴掌,不仅当场任命他当班长,统领十来个兵,还让他领排副的军饷。
别看班长在军营里不算个官,可大小也是一级头目,比当大头兵的时候耳目宽展了许多。别说排长不拿他见外,就是连长也敬它几分,营长自然也就比以前好见得多了。所以,军营里过去许多不知道的事,现在他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什么报假名、领空饷,弄假账、扣军粮等等丑事、坏事、肮脏事也都影影绰绰知道些。这可就让它看不下去了。三天两头跟排长、连长瞪眼,嗔他们干这些喝兵血、丧天良对不起士兵的勾当。排长不敢惹他,就想推给连长了事,说老王你别拿我当坏蛋,我也是磨道里的驴听上边的吆喝,不信你去问连长。黑四说问连长你就当我不敢?排长说我可没价这么说,别说连长,营长那里你也红得很呢。黑四不管排长使啥心眼儿,果然就去问连长。连长心里话,营长那里比我这个小连长喝得还多还狠,就说老王你别冤枉我,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谁不想拿着官家的钱财充好人?可上边让我花俩我哪里敢花仨?别说弟兄们的窝窝头我不敢克扣,就是小弟我碗里的小米粒儿一顿放几颗也得营长给定呢,不信你去问问咱营长。也是连长太大意,没想到黑四真的敢去问营长。营长听了黑四的质问,好生有气。心里话,你们这些浑小子,平常我睁只跟、闭只眼也就算了,没想到还敢戳老子的屁股眼儿!找个碴儿把那连长、排长当众打了二十军棍,还将连长降为排长,把排长降成班长、又破格将黑四调到营部当了直接归他管辖的机枪班长。黑四解了气,弟兄们开了心,连长、排长的威风扫了地,黑四那倔强耿直的脾气也在弟兄们心里扎下了根,这“黑四”的绰号也就赋予了更深、更新的含义。黑四心里却想,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话还真不假,营长就是比那些个连长、排长的有水平,自己喝了兵血还说是上边让他干的,上边的大官儿能像他俩那样光干这些混账瞎包事儿?净他娘的睁着眼说瞎话!别说把他俩给降职挨军棍,就是剥皮抽筋割脑袋也不解恨。于是便决心跟着营长干,即使熬不上个一官半职也能踏踏实实的跟着个有良心的好官混“吃粮”这碗饭了。没想到小日本儿在卢沟桥上一开火,就把他一辈子“吃粮”的心思给浇凉了、吹散了。
自从日本人占据东三省,黑四心里就经常琢磨:东三省有金子好淘,有人参好挖,有铁矿、煤矿掘不净,有吃不完的高粱、大豆和苞米碴子,有攥一攥就往外流油的黑土地,咋就白白的让小日本儿给占去了呢?敢情那就不是皇家的国土,不是中国人身上的肉?更让他气不顺的事儿是芦沟桥事变之后,那些个当官儿的不是准备打仗,而是天天琢磨发财的门路,甭管国家的、军队的、地方的还是老百姓的,也不管软的、硬的、粗的、细的、好的、坏的,只要能变卖成钱一律往腰包里揣。
有一回,队伍拉到黄河边,说是日本鬼子过了德州就要打济南。黑四心里话这回可要跟小鬼子刀对刀、枪对枪的对面干了,不等当官的发话就擦亮了枪,磨快了刀。可鬼子离黄河沿儿还有五十里地,营长就下命令说:撤!黑四问,往哪儿撤?营长说往南呗,还能往鬼子枪口上撤?黑四说再撤就把济南给丢了。营长说济南丢了管你屁事儿?黑四说国家养军队不就是为着保国吗?日本鬼子占了东三省占了北京天津卫,眼下又要占济南,队伍一枪不放就开溜,这队伍还算啥队伍?这国军还算啥国军?营长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边叫撤咱就撤,管那么多闲账干啥?黑四说,营长,听说日本人毒的邪乎,见房子就烧,见活物就打,看见女人不管老的少的按到地下就强奸……营长见他罗罗起来没个完,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日本人抛家舍业的成天闻不见娘们味儿,他愿日谁就日谁呗,管你黑四屁事儿?”
黑四听了立刻鼓起满肚子的火,把机枪往地上一撂说:“敢情这队伍光知道兄弟之间拼拼杀杀闹不和顺呀。老百姓遭罪遭难不理会,外国鬼子来了不敢打,养这军队还不如养猪有使项哩!”
当晚就撒鸭子跑回老家。听说长清县成立抗日游击队,他二话没说就报名参加,当上了游击队的侦察员。
崮山车站东边的铁路大桥离黑四家不远,小时候没少到那里去玩,成人后推车挑担也没少从那里过。可小时候只是觉着铁路桥高高的,好玩,亮亮地喊一嗓子,那回音也逗得小伙伴们乐半天。待成人后从那儿推车挑担过,又只知道浑身上下臭死的累更没心思瞅那桥洞的身架结构,眼下要去烧它,也只能靠过去的回忆琢磨办法了。
夜沉沉的深,天浓浓的阴。黢黑的天穹没有星星,没有亮,像一口巨大的铁锅严密地、令人窒息似地扣在头上,把远的村舍、睡梦中的男女统统无情的笼罩着。一切都死一样的寂,偶尔从远处村落里传出几声凄厉的犬吠,反而更使这瘆人暗夜显得阴森可怕。而敌人炮楼上射出的探照灯就像魔鬼的眼睛、毒毒地潢扫着远处的山峦、村落、原野和近处的铁轨、桥面与桥下的角落、沟坎,像女人的篦梳一样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地方。黑四先是在远处瞅着大桥琢磨:大桥那么高,桥墩那么陡,别说黑灯瞎火,就是光天自日下也难爬到桥墩上去。更何况远处有鬼子的探照灯,桥上还有看桥民夫你来我去地梭巡,很难留给时间让人从从容容地往上爬。思来想去,黑四觉着无论如何还是要想办法到桥面上去才能把桥烧掉。
黑四知道,桥上的民夫都是临近村庄的穷苦百姓。原来,无论是守桥的民夫还是扛着长矛沿着铁路巡查的民夫,都是日本人按各村的地亩数派下来的。譬如三亩地每五天出一次民夫,那三十亩地的人家每五天就要出十次民夫。有人说,这样一来那些大户人家可就得天天出民夫了。不过,人家大户人家有粮有钱,当然也就不用上这儿来担惊受怕。有长工的让长工去,没长工的就雇人顶替,白天每人十斤高粱,晚上每人十五斤。正是春荒粮短的日月,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为了不让一家老小饿得肚子疼只好硬着头皮来应差。所以,黑四觉着守桥的民夫们绝对不会死心塌地得向着日本人。
黑四轻轻的爬上路基,悄悄地躬着腰身接近了桥头,借着探照灯扫过的余光一瞅,发现桥南的两个民夫竟然是和他一个村的人,这下他的心里更有了底。便干脆直起腰身向桥上走去。
黑四刚刚接近桥头,一个看桥的民夫大声喝问:“什么人别过来!”
“咋呼啥?是我,你四叔。"
那个民夫听出了黑四的声音,立即变了口气,说话的口气便轻了、变软了:“四叔,天这么晚了,您这是干啥去?”
黑四笑笑说:“寒冬腊月天,日本人冷了,我想点把火让他们烤烤,暖和暖和。”
民夫轻轻笑着说:“四叔真会闹笑,就您那脾气还能来给日本人送火烤?”
“这回是真的,不信你俩瞧瞧。”黑四顺手取下搭在肩膀上的布褡裢,递在那两个民夫的面前。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崮山车站南头的探照灯光柱也扫到别的地方去,两位民夫看不清褡裢里盛的啥,却摸到两个冰凉的玻璃瓶和刺鼻的煤油味。他们立刻明白了黑四的来意,两腿却也立刻簌簌得抖起来,说话的嗓音也有些颤颤的嘶哑,喉咙里象是忽然间生出一口粘痰似的。说:“四叔,您要……烧桥?您老人家把火一点,把桥一烧,撒丫子一走,完事儿了,可俺咋办?”
黑四说:“傻小子,你们一跑不就完了吗?”
民夫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俺俩都是替人家来顶夫的,要不是有家有口的度不过去春脖子,谁不怯乎日本人的刺刀攮,谁不怯乎他那洋狗撕,来这里担惊受怕赌性命呀。”
黑四一听,心想可不是咋的?老百姓苦挣苦熬的本来就够难,又加上日本鬼子来这儿没白没黑的往死里折腾,穷百可不是雪上加霜吗?就说这黑夜里来给日本人守桥巡铁路,不就是拿着一条性命赌咋的?你看面前这俩民夫的穿戴,破棉袄里边还套着一件破棉袄,破棉裤里边还套着一条破棉裤,头上带的破棉帽子里边还缠着厚厚的一层老粗布。干啥?他们才不是有钱烧的呢!日本人动不动就拿刺刀捅,你不在外边套上一件破棉袄,那胸膛上还不天天让他捅窟窿?小鬼子动不动就唤洋狗咬,你不在破棉裤上套一条破棉裤,那大腿上的皮肉还不叫那野性狼狗给吞吃得上了瘾?还有这颗最不经打的脑袋,鬼子兵动不动就用枪托捣、木棒砸,就是因为有几个前庄后庄的乡亲让鬼子把脑袋砸开了花,人们才想出这些保护措施的呢!
可这桥却不能不炸,不能眼看着日本人在铁路上运兵运军火,去打、去杀中国人呀!
天色不早,估计鬼子的装甲车又快巡逻到这边。黑四说:“这样吧,你们真不愿意逃跑那就只能委屈一下,先把你俩捆在离桥头不远的木桩子上,然后我就去点火烧桥。等大火越烧越旺,烧的车站上的鬼子看见再跑来救也救不灭的时候,我再用我带来的毛巾塞住你们的嘴。日本人问,你俩就说来了上百个八路军游击队,把桥一烧就往北山上撤走了。”
民夫说:“行。你把俺俩捆的越结实越好。”
黑四取出带来准备用作爬桥墩的细麻绳,把两个民夫结结实实地捆在木桩上。然后,飞身跃上桥头,从褡裢里取出煤油瓶,将煤油仔仔细细地浇在桥梁中间的枕木上,擦着一根火柴,那火就“轰”的一声着起来。煤油又点燃了浸透着沥青的枕木。顿时,浓烟滚滚,烈焰熊熊,桥上桥下成了一片火海。恰巧天公助威,呼啦啦的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狂的扑向燃火的大桥,巨大的火舌舔红了夜色沉重的天幕,“噼噼啪啪”的炸响惊起周围村庄的犬吠一片。
黑四瞅瞅绑着的那两位民工,竟也高兴的望着火龙似的大桥发笑,心想,别看老百姓不懂得大道理,只要为着打鬼子自家受多大的委屈也都不在乎,比那些只晓得搜刮民财不顾国家民族存亡的狗官们强着六十倍哩!
等崮山车站的鬼子和泰安方面的装甲车赶过来,大火已经没法救,大桥也快烧的散了架,只好气汹汹地审问那两个结结实实捆绑在木桩上的民夫:“烧桥的,什么人的干活?”
那俩民夫连冻带吓,又装出几分惶惶然的样子,颤颤抖抖地说:“太君,游击队来了黑压压的一百多,窜上桥来就往枕术上到洋油(即煤油),俺不让烧,就把俺捆起来,还楞往俺的嘴里塞毛巾。太君你看,俺的嘴角都让他们给塞破了。”
鬼子问:“八路的,哪里去了?"
民夫指指铁路东边黑黢黢的山峦。说:“他们放完火就往山里跑了。”
气急败坏的鬼子立即爬在路基上,朝着北面的山动里“乒乒乓乓”、“嘀嘀嗒嗒”的放开了枪;桥南头的装甲车一面用探照灯对着北山刷来刷去的扫,一面拾下小钢炮,无目的地往山坳里“咣当咣当”地放。
枪声、炮声响了大半宿,周围村庄的老百姓提心吊胆地瞪了大半宿眼珠子。到天亮才知道是游击队烧了车站东头的铁路桥,心里那个乐呀。都说这回可让小鬼子碰上克星了!
(中国工人出版社 200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