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的故事
李孔涛
前不久,朋友给我发了一个视频,打开后,似曾相识之语句赫然入目,动人心弦之曲调缓慢入耳:“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
这首歌倾刻间把我带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和一大批青年到黑旺修建辛泰铁路。住简陋之工棚(上下铺),干钻枪工之苦累活 ,每周6个工作日,8小时工作制,每天工资1.48元。、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也很少,文艺生活枯燥无味(听大喇叭播放如《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下定决心》,晚上或到小山走走或凑到一块闲聊等)。刚去几天,工区还比较平静,三五天后哼唱声渐起,一曲唱罢一曲又起,口琴声也混杂其中。我刚出学校门,对这些歌从未听过,感到很好听,和耳熟能详的革命歌曲截然不同,就好奇地跟着哼唱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歌名,后请教工友,才弄清楚歌名:" 在那遥远的地方”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知青之歌”等。我们所住工棚约有十米长,约有五米宽,工棚各相隔几米,只要有唱歌者声,各个工棚都能听见,片刻间就型成大合唱,我所住工棚率先垂范,常有其他工棚来学习请教。
人怕出名猪怕壮。山上深秋格外冷,再加工棚墙由木板拼凑而成,透风漏气,天黑后都陆续钻进被窝御寒,嘴里却随声哼唱。周日这天晚上九点,木门突然被撞开,工区指导员带着几人,气势汹汹来到棚内,歌声戛然而止。他一脸怒气,所说的话比刮进来的风还凉:“唱啊,继续唱啊,怎么不唱了。” 他看到我们都被镇住了,又挥着手大发淫威:“年青人不知天高地厚,你们除了唱靡靡之音,就唱反动歌曲, 知不道‘南京之歌’词曲作者已经被判了十年徒刑?你们还想步其后尘?我警告你们如果再执迷不悟,胡唱乱唱,将受到严惩……”
指导员一通大声训斥,看到无人敢吭声,已达到了杀鸡儆猴之效果,这才撤兵。工棚里寂静无声,指导员这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把我们都打蒙了。不一会,我们三三两两起身做起来,七嘴八舌:“写一首歌被被判十年徒刑?”"吓唬人吧。”“这么优美动听的歌怎么成反革命歌曲呢?……
不让唱歌,青年人都似丢掉了魂魄,工作有气无力,没精打采。工区领导也注意到这些情况,大喇叭里一再强调要抓革命促生产,大干快上,坚决完成目标不动摇,苦口婆心强调: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压迫越紧,反抗越强。几天后,歌声又响起来,可能是怕影响工程进度,指导员装聋作哑,没再干涉,随后犹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星火燎原,哼唱着歌曲,青年们精神焕发,又生龙活虎投入到工作中。
止住追忆之步伐,我又再次重温视频,其来龙去脉终水落石出。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席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随后全国各地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之大热潮。这其中就有任毅,他又名任安国,1947年出生,南京五中1966届高中毕业生,其兴趣广泛,爱好艺术。上小学时就进入闻名全国的艺术团体——南京市小红花艺术团,学习唱歌,上中学时又进过南京市中学生艺术团,学习二胡和吉它。
1968年12月26日,南京五中下乡知青来到江浦县永宁公社插队落户,任毅等人所在的知青点后来成为全公社知青经常聚会的地方。刚下乡时,知青们都相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有必要的,所以劳动都很卖力。由于任毅干活肯下死力气,每日工分挣到了9.7分。但是不久,他们便开始产生怀疑,认为知青下乡给农村带来了新的负担,农民并不欢迎他们,知青在叫苦,农民也在叫苦。1969年夏收之际,任毅所在公社的知青中弥漫起一种失望的情绪,知青们聚在一起,弹着吉它歌唱:“流浪人归来,爱人已离去。内心无比凄凉,我活着为什么?应该怎样活我不敢想,也不愿想,前途在哪里?”
1969年5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南京五中的知青们又聚集在任毅所在的小茅屋里,又把过去的歌轮番唱了一遍,大家仍然觉得心中空虚。这时,任毅的朋友唐又龙忽然站起来对他说:“工人有工人的歌,农民有农民的歌,任毅你写一首我们知青的歌吧。”此话对任毅触动极大,当晚他就抱着吉它开始谱写《我的家乡》 ,第二天早晨,他完成词曲,写下了演唱要求:“深沉、缓慢、思念家乡的。”然后,又注明:“南京市五中集体词曲”。
这首歌是有雏形的。1964年南京五中高世隆等一批毕业生自愿去了新疆,在戈壁滩上,他作了一首《塔里木,我的第二故乡》,五中的学生们听了很感动。1969年5月任毅等来到江浦县汤泉公社同学处,听到了这首歌,顿时涌动起创作一首知青歌曲的激情,在大家鼓励下,任毅在这首歌的基础上做了大幅度修改。当写到“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这一段时,任毅的心情很沉重,同时又觉得吐出了胸中之块垒。
《我的家乡》写出后当即被人拿去传抄,以惊人的速度在知青中间流传开来。夏收之后,任毅在回南京的渡轮上听到有人唱这首歌,于是走过去,故意问:“你们唱的是什么?”那些人很不屑地回答道:“看你的样子像是知青,怎么连这个歌都不知道?这叫《知青之歌》!”
任毅对唱歌的人说:“我是五中的学生,我认识任毅,他创作的歌曲好像不是深陷,是深浅。”船上的知青说:“深浅,哪有深陷好啊!”当初他写这首歌时没称之为《知青之歌》,因为歌中没有豪情壮志,只是表达了知青的一种思乡情绪,表达了知青作为一种非工、非农、非军、非学的特殊阶层的强烈失落感。
无独有偶,上海知青在去黑龙江的火车上,一路吟唱这首歌;江西某县知青在开会前的唱歌比赛中,居然也唱起了这首歌。任毅的朋友学着列宁评价《国际歌》的口气说:“凭着这首《知青之歌》,你可以到处找到朋友,找到吃,找到住。”
为什么众多青年人冒着被打着反革命与坐牢的危险,偷着哼唱。因为它唱出了知青们的心声。表露了知青们对故乡的眷恋,对亲人的怀念,对现实的无奈,对前途的茫然,对未来的憧憬。无疑这首歌词哀伤且优美,动人心弦,催人泪下,是直抒胸臆之抒情詩。
1969年8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任毅的同学郑剑峰,因身体有点残疾,驼背,所以免去了上山下乡,于是他家自然而然成了知青回城的联络点。他手很巧,爱装半导体收音机。一天他正在调试时,忽然听到莫斯科广播电台在播放任毅所写的歌,他很意外,立刻去找任毅,并约他第二天在同一时间来他家收听。第二天下午4点钟,任毅来到郑剑峰家,两人将半导体收音机拨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频率上,果然很快收听到了莫斯科演唱的《知青之歌》。苏联把它称为《中国知识青年之歌》,系男声小合唱,配以小乐队伴奏,效果很不错。任毅听呆了,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自己这首歌的正规演唱。没想到感染力竟有这么大!同时他也意识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演唱,实际上已经把他置于死地。
回首往事,麦收季节,皎洁月光下,任毅用吉他弹唱了《我的家乡》,知青们依着高高的麦堆,一起哼唱。大家找到一个宣泄的渠道,纷纷传抄歌谱,《知青之歌》也就传开了。可是,这首歌怎么会传到国外出现在“敌台”呢?事情闹大了。 后来任毅越听越怕,感到一场大祸即将降临。郑剑峰也为任毅担心,却安慰他不要紧张。(郑剑峰后来也遭到厄运,因他送出十几个半导体收音机中,因有一人收听敌台而被抓,审查中牵扯到他,其身体本来差,加上惊骇,不久就病死了。)
任毅的预感很准,一个月以后,南京街头的大批判专栏上贴满了批判这首歌的文章, “说出了帝修反想说的话,唱出了帝修反想唱的声音”, 已被定为反动歌曲。任毅万分恐慌,成了惊弓之鸟。知心的同学都为任毅担心。有人甚至劝任毅远走高飞,到内蒙古大草原躲一阵子。他立即回到知青点,把所有文字材料烧毁,包括女友写给他的信,(其女友在另一个地方插队,他俩都对上山下乡产生怀疑,在许多方面有共鸣。)他无数次做梦,梦见自己被抓了起来,有一段时间几乎不敢睡觉,他实在不愿在这种恐怖的气氛中煎熬下去了。
1969年10月的一天,他背着一个书包,里面装着洗漱用具,主动走到南京市娃娃桥监狱门口,莫斯科广播电台播出歌曲之后,觉得“深陷”危险的任毅,独自到南京娃娃桥的看守所去自首:“我就是《知青之歌》的作者,我是来吃大锅饭(坐牢)的。”一个老公安听完他讲事,沉默半晌后说:“你回去吧,大锅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你写了首歌,怕什么。”老公安把他送出门,叫他不要胡思乱想。
1970年形势更为紧张了,南京市到处刷满了标语:“该管的管!该关的关!该杀的杀!”空气中都好像有一种血腥气。任毅感觉到周围气氛严峻,在正月11那一天离开了南京,一个人悄悄回到了江浦县农村的知青点。
1970年春节前夕,大批知青回上海探亲。普陀区返乡知青在里弄和学校传唱《知青之歌》:“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黄浦江畔,是可爱的上海城厢,我的家乡。”有些政治嗅觉比较敏感的人,把这个事情反映到区革委会,说回来的知青都在唱这首歌,上海市革委会把“阶级斗争新动向”汇报到北京。这引起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的高度重视,作出了“要抓紧意识形态的阶级斗争,要查清作者情况,要对黑歌进行批判” “迅速查清此人,予以逮捕。”的批示。
1970年2月,上海、南京两地公检法组成专案组,到了任毅的母校南京第五中学和下乡的江浦县进行调查。元宵节之夜,任毅住的农屋外面出现几道强烈的手电筒光束,几个军人荷枪实弹,破门而入,铐子在手里嘎啦嘎啦作响。那天夜里很奇怪,狗也不叫,农民不敢开门,透过门缝,看着任毅被带走了。任毅又到了南京娃娃桥,逮捕证上签的日期是2月19日。
南京街头大批判专栏,开展对《知青之歌》口诛笔伐。《知青之歌》总共240字,一个字一个字抠,牵强附会,上纲上线。说歌曲描写家乡美丽是煽动知识青年不上山下乡;“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是燕雀的啾啾哀鸣;“金色的学生时代”是为旧教育路线鸣冤叫屈;“未来的道路”散布悲观情绪;“跟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渲染农村劳动艰苦;“沉重地修地球”诋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憧憬的明天”是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知青之歌》竟然“说出了帝、修、反想说的话,唱出了帝、修、反想唱的声音”。
任毅自此开始了漫长牢狱生活。“拿去,以后不准讲你的名字,这是你的代号。”那天晚上,进了“娃娃桥”以后,看守说着将一块1寸宽2寸长的双层白底黑字的布牌子递给任毅,上面印着3427。
从被捕入狱,到8月13日被宣布判刑这5个月里,任毅天天被提出去审讯,而且经常是在夜里。光一句歌词“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就被审讯了好几天,一定要他承认当时写的不是“深浅”而是“深陷”。因为自己确实写的是“深浅”,所以拒不承认。
虽然是一字之差,可大不相同,关于“深浅”,任毅还可以自我批判一番,说因为知青身上还存在着小资产阶级的不彻底性,所以脚步是深深浅浅的;而“深陷”岂不是成了对上山下乡的一种污蔑吗?为了攻下“深陷”这个堡垒,专案组在他面前抛出几十个版本的《知青之歌》,有油印的、打字的、复写的,其中确实有不少都是写的“深陷”,大概在流传中人们觉得这个词更能说明知青的状况吧。
在任毅多灾多难之命运中,遇到了贵人。任毅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位"贵人"就是许世友将军。
一个平民百姓何德何能惊动许大将军,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1970年5月24日,南京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作出《关于现行反革命犯任毅的结案处理报告》。其中认定任毅长期收听敌台,散布反革命言论,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编写反动黑歌《可爱的家乡》,流传甚广,危害极大,严重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罪大恶极。军管会的结论是:“经研究,判处任毅死刑,立即执行。请批示。”同年6月6日,南京市革委会在《处理案件呈批表》上签字“同意”。幸运的是,就在最后一关的江苏省革委会审批时,省革委会负责人许世友将军审阅案卷时拍案而起:“一名知青,仅凭一首歌就被判处死刑,岂有此理!”老将军顶着“四人帮”的压力,硬是把任毅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当时与其一起接受判决的另外24人因犯反革命罪,均被执行死刑,唯独他一人死里逃生。
在这五个月期间,任毅三次“陪绑”。当时“公判大会”气氛是很恐怖的,每个在押的人都不知道落到自己头上的将是什么命运,在没有法律保障的状况下,一个小百姓有可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而招致杀身之祸。
历史车轮到了1978年,任毅决定要上诉。监区指导员说:“你如果这么做,后果自己负责。但是你要写翻案信,我给你几天假期,你就不要出工。”那段时间,任毅坐监牢比较宽松,可以早上出监房,晚上回来。
任毅是66届高中生,帮助管教干部的子女复习功课著有成效很棒。一问谁教啊,任毅教的,管教干部不好意思讲你多教我小孩一点,就换句话对任毅说:“你不一定晚上六点钟回来,反正你回来睡觉就行了。”就这样,任毅有空写了许多份翻案书,通过管教干部子女的渠道寄出去,分别寄给最高人民法院、江苏省最高人民法院、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等。
此时,拨乱反正是当口。最高人民法院知道这个案件,做了批示:“迅速查清此人,予以平反释放。”然后,将此案作为受“四人帮”迫害的典型案例:一个青年学生,仅仅是写了一首《知青之歌》,而遭到残酷打击。
任毅服刑近9年后终由法院平反,1979年1月4日,南京市建邺区法院宣判其“无罪释放”。这时,为救自己出狱四处奔走呼号的老母已经白发苍苍,自己心爱的恋人早已成了别人的新娘,亲爱的妹妹患了肠癌,没有等到他出狱的这一天,就去世了。
任毅出狱之后,又回到了永宁公社。“我是任毅,原来红旗八队的,你们赔我那把吉他。”那个书记感到莫名其妙:“你别急,我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9年过去了,公社书记换了几茬了。现任书记决定赔一把吉他,问起那把吉他是什么牌的。任毅说:“红棉牌的。那一年买来是30多块钱。”公社书记说:“现在就不是这个价格了,就赔你80块钱,你看够不够?”任毅说:“够了。我不是为了这80块钱来的,是为一口气来的。有些东西不是金钱能补偿的。”
回到南京后,他家的小屋里挤满了人,当年在一起的同学都来了,还有她,当年为他受过牵连的女友。在酒桌上,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她直率而坦然:“没想到你还能出来。”任毅笑道:“我们的爱很纯真,我和你都没有拉过手!”
丝绒厂热情地接纳了任毅,他被安排到总务处,由于工作成绩斐然,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天降奇缘,同厂工作的一个清秀女孩爱上了他,虽然她比任毅年轻许多,却执意要嫁给他。
1997年年底任毅提出辞职,他受聘到了汕头市大富华发展有限公司南京办事处工作,做中国与澳大利亚的羊毛生意。由于工作出色,不久他被提升为南京办事处的主任。他说生意上的事靠的是信誉和信任,他的许多生意伙伴都与他成了好朋友,其中也有当年的知青。
目前,任毅退休后供职于成都艺术职业学院。
几十年来任毅接受过数不胜数之采访,当问起对那段历史的看法时,任毅淡然地说:“功过是非,只有走过那一段人生历程的人心中明白。我们留不住今天,如同我们留不住昨天一样……”
如果说任毅的被捕是时代造成的悲剧,那么《知青之歌》的流传,则同样是一种时代的必然。当一个时代的音乐,从服务于政治到听命于政治,这样的文艺政策,实际上也早已经背离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上的讲话》的精神。最重要的是,由于这样的文艺政策还背离了对群众生活真实的反映、对人性的一种传递,同样会因为对这两者的压迫日深,终有一日会遭受更为强烈的反抗。而《知青之歌》就是爆发的结果。
《知青之歌》不仅在知青及青年中的影响深远,而且其在传播形式、表达内容,同样开了许多先河。其流传自始至终都是在群众范围内,以传抄的形式进行流传。在非主流意识形态还不能被主流意识形态认可的时代,这种传抄方式,就这样以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形式,满足了无数青年渴求新知识的愿望。《知青之歌》其中的一段歌词,直截了当地唱出了“吻别”这样的字眼,这对当时那个只有革命而没有爱情的时代来讲,不啻于是一种人性的唤醒,而爱情在很多时候,都是时代革命的转折点。《知青之歌》不仅是“知青之歌”,而且更是一首属于中国人的“青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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