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创作者:王义堂
▲作者简介:王义堂,山西省临猗县孙吉镇南周村人,1953年8月出生。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哲学系。1995年调入《人民日报》社评论部工作,1999年评为高级记者。2000年任《人民日报》评论部副主任,2005年任《人民日报》评论部主任直至退休,系“范长江奖”得主。
编者按:从古到今,追祭父亲的文章浩如烟海,但是能够传于后世的并不多见。作者这篇文章与平铺直叙、夸夸其谈、泪流满面的文字迥然不同。主要是通过忍俊不禁的对话表现人物性格,通过众口皆碑的描写塑造人物形象,通过生活琐事彰显平凡中的伟大,通过舐犊下泪的言谈举止诠释父爱。正所谓“以小见大,平中寓奇”是也。墓碑上的那一行字“这里长眠着中国农民的典范,我们慈爱的爸爸王居敬先生”就是儿子对父亲最高的评价和最意味深长的怀念。(本刊评论员:孙爱国)
昨晚,走了近八年的老爸又回来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不到我说话,他转身又走了。梦醒时分,只剩下流不尽的眼泪。我和老爸60年的父子情涌上心头。
最勤劳的人
我家的大门上,挂着一块大匾:“最勤劳老人”。请注意,不是勤劳老人,而是“最”勤劳,一个最字,表明他是第一。这是他七十寿辰时乡亲们的赞誉。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 ,我还是八岁的小学生,每天学习之余,跟着他在我们家的自留地里干活。我们家的高粱,亩产1000多斤,而两边的邻居家,亩产仅仅400多斤。70年代,我在乡镇工作,和党委书记下乡检查生产,书记偶尔得知,我家自留地的旱地小麦,亩产800多斤,而全乡还在为亩产400斤奋斗。书记以此为例,在大会上批评了一些支部书记。惹的这些家伙见了我就笑骂,说老爸打了他们脸。他们哪知道,老爸嫌通用的镢头太小太轻,自己加工了个8斤重、一尺长的镢头,一个夏天,利用中午和晚上休息时间,将自留地深刨了三遍,能不增产么。这把独特的镢头远近闻名,成了他吃苦耐劳的象征。直到晚年,八十岁的他,还扛着这把镢头翻地,嘲笑年轻人:你们那也叫锄草?草根都伤不着。看看我,一镢头下去,草的先人都给它挖出来了!老爸还有一对自己特制的水桶。普通水桶一担60斤水,他的一担90斤。这一镢一桶是老爸的专利,也是对“最”字的解读。
老爸仿佛是为了劳动才来到这个世界上。2010年,一天午饭后,忽然接到老爸的电话:“我身体很不舒服,午饭也吃不下,你赶紧回来。”几十年来,老爸从没因家里的事和他的健康影响过我的学习工作。猛然接到这个电话,心里很紧张,赶紧买了飞机票。没等我到机场,老爸电话又来了:“不用回来了,下了两天雨没干活,身上难受。今天雨停了,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浑身舒服了。”老爸,让儿子说什么好呢?
民主人士
老爸和老妈的感情是极为深厚的,当然也有吵吵闹闹的时候。但这种吵闹仿佛是他们增强感情的一种方式。
这不,我进家门就看到两人在吵闹。一见远道回来的我,俩人认为“断官司”的清官回来了,争着诉说自己的理。我只好说:“爸,你先说。我爸说的时候,妈,你不要插话。一会儿我妈说的时候,爸,你也不能打断。”老爸说完了,老妈也说完了,两个人等着我“判决”。我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你俩矛盾很大,这日子过不下去了。离婚吧。我把我弟弟从运城叫回来,下午我弟兄俩到乡政府,给你老两口把离婚证领了。”
判决立即生效。老爸起身拿了把镰刀割韭菜去了,老妈起身和面去了。韭菜饺子是我每次回家老爸老妈必做的美食。
晚上,老妈打来了电话:“你妹妹明天瓦厦,想要咱家盖房剩下的6000块新瓦。“要就给吧,这小事和我说啥!”“不能给!”老爸夺过电话,他和妹夫正闹别扭。一个要给,一个不给。我只好和稀泥:“爸,你看这样行不行?6000块瓦,你和我妈一人3000,你不愿意给,将你那3000留下;我妈愿意给,将她那3000给了。”妹妹不干了。“哥哥,3000不够。6000正好!”“那好办,你明天到砖瓦窑买上3000新瓦,哥回去掏钱,行了吧!”老爸第二天,帮妹妹将全部瓦都拉走了。不知道他是心痛女儿还是怕儿子再花钱。
老爸和妹夫闹别扭的时候,恰逢老爸的70大寿。全村人和老爸一辈子的老朋友都叫到了,但就是不准妹夫参加。支部书记、村长、亲戚谁也说不通。眼看就要拜寿了,大家怂恿我去说一说。没等我开口,老爸就来了:“敢让他进门,我马上走,让你今天闹不成!”妹妹急得直哭,我仍在逗她:“爸不让来就别来,等爸同意了再来。”妹妹哭得更伤心了,她知道老爸说一不二的性格,说不让来就来不了。等到拜寿仪式就绪,我将话筒交给了老爸:“你不是要骂我妹夫么,现在对着大喇叭骂,不光全村人能听见,邻村人都能听见,好好解解气!”老爸两眼眯成了一条线,正襟危坐,等待妹夫给他磕头。我心里有底,全村人都在给他拜寿,唯一的女婿不来,他心里才不痛快呢!
要给爷爷奶奶立碑了。我刚从地里回来。市里的领导叫我去运城。走到半道,老爸电话打来了,声音很不友好:“你给我回来,不然,我将碑从地里拉回来扔在家门口,让你干不成!”我一听乐了:“爸,石碑拉回来往西边垃圾堆上扔,咱说清楚,今天是你给你爸立碑,是你老的事,我只是帮忙的,等有一天给你立碑的时候,才是我弟兄俩的事,那时候你再厉害行不行?”。老爸知道,到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发言权了,轻叹一声,放下了电话。
我们家世世代代是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老爸的社会成分应该是“封建家长”,但在我们家却实实在在是“民主人士”。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使我一辈子没学会奉迎巴结领导,影响了“进步”,但却获得了做人的尊严,赢得了“做人硬气”的赞誉。
上学
1966年,小学毕业后,我顺利考上了初中。高兴又担心——家里的经济太困难了。我低着头,把入学通知书交给老爸。老爸蹲下身来,满面笑容看着我:“没什么难的,你爸高兴,多少当爸的想受这个难,儿子不给他这样的机会。”那时,全县一年才200个初中招生指标,考初中比现在考大学难多了,我考上了,老爸高兴。初中三年,不论多苦多难,我没有向老爸开口要过一次钱。不论是星期天还是假期开学前,他早准备好了,手头稍有宽裕,他还要给些零花钱。后来两年高中,四年大学,尽管日子越来越艰难,但同样如此。我深深感激老爸。大学毕业第一次回家,就对老爸说:“我上学期间,没开口给你要过一次钱,我这一辈子绝不会让你给我开口要一次钱(养老费)。”
我说到的,一定做到。不论生活上怎样节俭,每次回家都要给老爸留一笔钱。(感谢我的妻子,她从来不过问我给父母多少钱)。有一次,他说啥也不要,说给的钱他花不了。我又和老爸开玩笑说:我给的钱,让你和我妈花,谁让你存银行?老爸“呼”的一声站起来,变脸失色,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和你妈现在就在天堂里生活,(老爸老妈太容易满足了)你还嫌我们不花钱,你想干啥?
“想让你和我妈生活得好一点,还想干啥?人家当爸的嫌儿子不给钱,您可好,给钱不要还骂人。”我说。
老爸笑了。
纯属胡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从太原回来同老爸在院子里聊天,老爸说“你上大学上坏了!”“这不是你哭着闹着要我上大学哩么,怎么又上坏了?”
“你要不上大学,咱家早就是万元户了(我八岁就跟着老爸‘投机倒把’)。”
“万元户 又能干啥?”
“你看看,从农业社散伙,村里好多人家都盖了新房,咱家连三间新房都盖不起!”
“三间房需要多钱?”
“一万元吧!”
“我给您12000元,行吧!”说着,我从包里拿出12000元现金。”
“哪来的钱?“老爸一下子站起来:“不准胡来,这么多钱哪来的?”老爸知道,我那时一个月就一百多块钱工资,不可能攒下这么一大笔钱。“爸,你放心,你儿子的钱不会有一分一厘是违规违法的。我刚刚出了一本书,这是稿费。”老爸乐了,马上拿起棍子在院子里画开了盖新房的位置。
但这是一个典型的“钓鱼工程”。从砖木结构到钢筋混凝土结构,从一层三间到两层六间,从一座楼到两座楼,规模不断扩大,质量不断升级,预算不断增加,充分体现了老爸一辈子的做事风格:“干就要干最好的。”那几年,股市让我赚了一大把,老爸花钱也有理:“股市的钱是风里刮来的,不定那股风又刮跑了,还不如我给你花在房上。”让人惊叹的是,这个根本不懂什么叫“设计”的老农民,盖成的楼房却是风格新颖,独领风骚。
竣工之后,我问老爸:“一共花了多钱?”
“不知道。”
“您花钱也不计个数?”
老爸的脾气又上来了:“你给钱都不计数,凭什么让我花钱的计数?”此后,我一回到家,老爸就和我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眯着双眼,一边喝茶一边得意洋洋看着他的杰作:“十村八村找不到这个样子!”更对他的建筑质量满怀信心:“你在北京,听到家里闹地震,不要惊慌,咱家的楼倒了都是个钢筋水泥疙瘩。”而建筑工程队对他不听劝阻、无度滥用建筑材料的做法也有个总结:“纯属胡来!”
老父泪
老爸对我是溺爱。
小时候,老爸最怕我把东西丢了或是弄坏了。一出现这种情况,我就又哭又闹。怎么也哄不宁。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将钢笔丢了。老爸给钱我去邻村供销社买了只新的。生怕丢了,一路攥在手心,但进了家门,还是丢了。老爸害怕我哭闹,说他去找,他到供销社买了支新的,回来哄我说找到了。我一看不是我买的金星牌的,就知道老爸在哄我,又哭闹开了。老爸只好说:“你每天吃的核桃柿饼就可以买一支钢笔了,今天别吃了,行不行?”这场闹剧总算结束了。
说我是老爸的心肝,一点不过分。冬天的早上,老爸在寒风中干活,地头的柴火里烤上一个热红薯,他也舍不得吃,捂在自己怀里给我送回家。在村里榨油坊干活,每天中午每个人可以油炸两个馒头,他也要给我送回家。我刚刚上小学,他就想着上了中学之后冬天睡凉炕伤身体,花18元(这差不多是他一个月的全部劳动所得)给我买了一张大狗皮,让母亲给我做了个狗皮褥子。
老爸的性格刚强是出了名的。一辈子我没见他流过泪。我爷爷46岁生下老爸。爷爷在1962年去世,在成千上万人活活饿死的年代,爷爷的棺材是当地最讲究的柏木棺材,爷爷的葬礼还是很丰盛的八大碗。老爸对我说:“你爷爷晚年得子,有人认为指望不上,但我对你爷爷也厚养了也厚葬了,给他争了气。他老了,我不哭,不流泪。”
我听到但没见到老爸唯一的一次流泪是我上大学那天。那天公社的领导、同事、老师、同学、亲戚、朋友到车站送行的上百人。但在送行的人群中,始终没有看见老爸。直到暑假回来,母亲才告诉我:“你上学那天,你爸想到你一个人一走几千里,他躲在屋里光掉眼泪,你出了家门,他大哭一场。”
民选村长
老爸一辈子最高的社会职务是“生产队长”,但支部书记却对我说:“叔是咱村的民选村长!”
在老爸的灵前,前来吊唁的乡亲们留下了这样的议论:“叔将我拦在半路上骂我‘你地里的草长了半人高,你羞不羞?中午少睡会儿觉行不行?’在叔眼里,世界上就没有勤快人。”
“我在巷道打我孩子,叔正好路过,将我拉到一旁,瞪着眼说我‘孩子有错,说说就行了,为啥打孩子?这是你孩子还是我孩子,打坏了是你管还是我管?“她不认识老爸,老爸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媳妇,打的是谁家孩子。
“我爸临死前交代,说叔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那一年青黄不接时,家里已经断顿。当时家家日子都难过,借都没地方借。硬是叔凭着他的声望,到上百里的地方给我们家借来粮食。老爸要求我,以后和叔打交道,叔有理就是有理,没理也是有理,不准和叔论短长。”
“我借了你爸伍元钱,说好天兴会还。天兴会那天,我们两口子为没有一分钱赶会打得一塌糊涂。你爸来取钱,知道情由后,二话没说,将他口袋里仅有的两块钱放到我家炕沿上走了。那年庙会,他和你妈都没上成。他们两口子口袋里也没一分钱”。
“我家儿子结婚的头一天晚上,亲家又要增加500元彩礼。我坚决不给,亲家非要不可。两亲家憋着气,谁也不让步。天都快亮了,换了几拨管事的,都管不下来。有人提议请你爸管。不一会,你爸就笑嘻嘻进来了,说是管好了,赶紧张罗迎亲戚。事后半年才知道,是你爸自己拿了500元给了亲家。我们两家都感谢他。他走了,世界少了个好人。”至此,我才明白“民选村长”的涵义。
老爸的墓碑上刻着:“这里长眠着中国农民的典范,我们慈爱的爸爸王居敬先生。”老爸,对社会、对亲人,你都当之无愧!
2020年04月05日于运城
责任编辑:张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