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记（1051—1100）
张 鹏
1051.快意。人最大的成功，应是每天大大小小的快意，这是一位老兄告诉我的。无论工作，娱乐，家事，会议，休息，购物，必以产生快意为至境。泗水话叫得(dei)。若是仅表面亮丽，实质的快意被打了折扣，就不成功了。
1052.会议。会议是成人的游戏，宛如幼儿之过家家。一度，我痴于会议，希望业余时光全与会议相关。写论文，投稿，买车票，赴会，住宿，餐饮，开幕，讲演，讨论，参观，间杂会中逃会看博物馆或名人故居，购土特产，散会，归程。会议，是对日常居家工作教书的改写，超越与升华，是世俗生活中超尘脱俗的短暂自娱，也是成人朋友圈中津津乐道的趣事。
1053.乞讨，是一个人在最穷困时而不偷不抢，选择向人哀求施舍的合法行为。当然，会有本身有钱却仍假冒穷人而行乞的行为，但一般而言，乞讨还是可怜的行为。因为，你见不到县委书记假冒穷人去乞讨，你见不到大学教授假冒穷人去乞讨。即使假冒穷人，他的乞讨成果中，也付出了血淋淋的尊严。
1054.教师的见识，也是权威和魅力的增长点，人文社科的教师尤甚。假如所教的学生，有一半坐过飞机，去过英美，而教师却未坐过飞机未出过国门，教师在见多识广上则输给学生了。见识，反过来也影响知识的深广度。从这个意义上讲，教师应该扩大视野，增加见闻。行万里路，也是广义的备课。
1055.夜已深，一天即将消逝。人的一生，有多少天，可以问心无愧地睡去？带着收获与欣慰，带着自得与充实。又有多少天，在欲哭无泪的遗憾中匆匆结束？一无所获，两手空空。
1056.世界不会闲下来，每一天，世界都忙碌，都产生大量异动，都产生奇闻轶事。早晨，天微明，世界宛如刚发给学生的作文纸，马上，开始动笔，笔下，万语千言，异彩纷呈。
1057.每天，我们都应竭尽全力寻找快乐和满足的理由，而不能相反，为不快乐而寻找理由。县长不能因为没成为县委书记而不快，相反，应因为超越了乡镇长而快乐。副教授不能因为暂时没评上正高而不快，相反，应因为超越了中级职称而快乐。月入五千，不应在月入上万的人面前不快，应因超过了四千而大快。每个个体，几乎都在快与不快间游弋，关键在于，你更倾向于快乐，还是自寻不快乐。
1058.术语。未坐过飞机之前，我仅知道飞机有机翼和尾翼，后来，亲自接触飞机，才知道飞机还有附翼、襟翼、缝翼。我对飞机的陌生，如同一个文盲，对《文心雕龙》的陌生。
1059.劳累不会让人悲伤，只会让人疲惫，如收了一天地瓜的农民，吃些酒肉，大睡一宿，次日仍继续劳动。让人悲伤的，是无所适从的吊诡，天天忙碌，却一无所获，对未来缺乏把握感。知识分子，比体力劳动者，更容易产生悲哀感。他在电脑前忙碌一个月，有可能比不上农民在土地上稼穑一天，更有脚踏实地之感。
1060.焦虑推动了思想和写作，反过来，写作也加剧了焦虑，让焦虑留下了证词。每晚，写日记的时光，既体味对焦虑的强化，又希望借文字释放和缓冲焦虑。
1061.一般而言，能被公开表达的焦虑，还不是太危险的焦虑。焦虑的极致，是抑郁和沉默。
1062.有时，也觉得自己是一个消费焦虑的人，一天到晚，不缺吃不缺喝，午休还大多睡到自然醒，却张口闭口大谈焦虑。这是否是一种矫情，或是一种顾影自怜？
1063.夜微雨，大地润泽，踏着金黄色的法桐落叶，走向教学楼，走向散文，走向审美，走向沉思和激情。
1064.这是一个技术超前于思想的年代，微信，让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分享思想，却猛然发现，思想却是匮乏的。我们的思想深度和精神高度，难以匹配传播手段和介质。
1065.今晚的月亮。当冷风吹落了太多黄叶，碧空万里的白天即将结束时，我下班回家，从教学区走向家属区，一路东行，17时15分，月亮早早升空，这是农历十月十四的月亮，我眼拙，从十四至十六，皆视为满月。晚饭后，又踏月散步，这轮月亮，早在人类产生前，就这样阴晴圆缺，被人类反复仰观，引发过无数灵感，今晚，踩着初冬的黄叶，我看了又看。当人间和大地缺乏美感时，天空，总不会让人失望。皎兮皓兮，美轮美奂。
1066.作为自然之子，天地的精灵，人从本质上讲，应时刻觉悟到自己乃自然的一部分，与天地共呼吸，与草木同心跳，与日月相升沉，与山河齐舞蹈。
1067.夜已深，还有人在赏月吗？所有喜欢仰望星空的人，都是我的挚友。
1068.去一个人的家里做客，我很注意这家人的毛巾。凡是毛巾洁净，松软，新鲜，熨帖的，生活一般滋润快乐，积极健康。有的人，身上衣服光鲜，家中的毛巾已用得快没毛了依然不换，不解。
1069.书法。不少时候，凝视一个书法作品中的具体字，我会想，假如这个字是我写出来的，别人看了，只会哈哈一笑，而硬说它是哪位著名的书法家所写，人们自然要寻找理由，证明这个字的美。
1070.少时写作，曾硬把自己文中的某句得意表述说成是卡夫卡所说，川端康成所说，萨特所说。而今，对名人名言，避之唯恐不及，更愿意让自己的语言，铺满稿纸。
1071.书法的至境，需要文才的孕育，见识的增辉，性情的融入。这些，仅靠临摹，万万难及。一般而言，大作家，大思想家的字，罕有丑者。
1072.每日午夜，我把洗干净的两只袜子，分别夹在阳台窗外防盗网上扯的绳上，让月光和夜风先给予诗意熏陶，再等次日之户外阳光照晒，黄昏取回。
1073.都不闲着。许多念书念到博士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虚拟为在社会生活中的强势者，认为不但念书强势，经济上也要脱贫致富奔小康。事实上呢？一路念书，惊回首，不少同龄人，在经济上已获益不少。有人开饭店，有人搞运输，有人跑快递，有人搞房产，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没人闲着，都搞了不少钞票。博士，在挣钱方面，还真不应羞涩，只要合法，多多益善，为家人的幸福，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累。
1074.仔细看了朋友发的天文视频，看完，更珍惜自己了，离开一个个具体人的感知，宇宙再大，也是广袤的虚无。人活着，吃喝玩乐，思考写作，真好，是与虚无宇宙的对抗。每次看完天文视频，我更放纵现世的享乐。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更喜欢菜市场，更喜欢旅行和美食，更喜欢阅读和写作，更喜欢春花秋月和唐诗宋词。
1075.钱值钱。上午，去大河菜市场一家菜店买菜，22块钱，买的莴苣、萝卜、南瓜、大葱、韭菜、白菜、芹菜，竟然重到很费力才拎上六楼。秋冬之季，泰安的蔬菜太便宜了，不少蔬菜，都三毛五毛一斤，莴苣竟五毛一大棵。手里的人民币，才是最值钱的东西，坚挺，无坚不摧，简捷有力。
1076.桔子与苹果。山东人吃的桔子，多来自南方，价仅不足两元每斤，远低于山东本地所产的苹果。不清楚，这些桔子，农民在果园中每斤卖几毛钱？经过长途运输，批发倒卖零售，在泰安才卖到一块五左右每斤。
1077.在买菜、午休和阅读中度过一个初冬的周末。平静的时光，没有涟漪，没有奇迹，只有居家的放松和锅碗瓢盘的声音。
1078.能产生文字的时光，仅是人生中闪闪发光的瞬息。多数时光，吃饭，喝茶，仰卧，起坐，行走，言谈，这些非写作的时光，是在构思，还是仅仅虚度？在每个日子的平淡流转中，我常叩问自己，如何才对得起历史和未来？究竟怎样才能让文字嵌入人类的精神档案？
1079.内心足够强大坚韧的人，生活永在别处，可以忽略眼下的落魄甚至贫困。遗憾的是，一般人，只能瞻顾眼前的胡萝卜。
1080.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绝美的。从一种水果，到一种菜蔬，只要用心去看，美，便呼啸而至。
1081.对深刻、智慧、优雅的贪婪追求，会让人逐渐厌恶一切家常里短、温吞世故、颟顸俗套的谈话、会议、发言、聊天。
1082. 在日常生活中，在教学楼和家属区的有限空间内，在偶尔去一趟菜市场的途中，在火车上，用即兴写成的三言两语，去表现人类的精神命题，而且力求犀利深刻，在兼顾思想和纪实的同时，不忘语言本身的美感。对此，常感力不从心，但一直未曾放弃。
1083.白日。古诗词中，“白日”二字频现，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陶潜的白日沦西阿，曹植的惊风飘白日，都向我们展示了冬天的太阳，冷清，苍白，凉薄。今日下午，目睹了这样的白日一轮，在阴云中游弋。青黄，枯黄，红黄的法桐叶，或落，或将落，时光昏昏沉沉，行走在校园中，用内心的勇气和激情，对抗寥落而寂寞的时光。
1084.每隔七八天，即会出现一次严重的早醒型失眠袭击我。过了凌晨三时，一旦醒来，只有间歇性地看看手机打发时光，虽仰躺床榻，却与睡眠失之交臂。是昨昼喝多了茶或咖啡？还是每隔七八天，睡眠累积富裕产生了负利息？我惧怕早醒，白花花的时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无端空耗，让人胆寒。
1085.人，一方面渴求智慧，向往文化，崇拜作家，另一方面，从骨子里又不希望真正拥有智慧和才情的人就在每天可见可闻的近处。也就是说，那些惊世骇俗的名人，我们希望他们距离自己最好万里之遥。我们可以想象，假如我们楼上的邻居是哲学家，对门的邻居是作家，楼下的邻居是历史学家或大诗人，而我们自己却是普通人，内心是何感受。
1086.能写出空灵，激情，睿智，隽永的文字的人，总会让人产生神秘感，读其文字之后，急欲一睹其风釆。其实，作家本人的外貌，往往会让读者吃惊，他，可能与你天天见到的那个卖油条的人，长得仿佛。
1087.昨夜的一个空脸盆，在一滴一滴的流水积聚中，今晨竟已半盆。失修的水龙头，时时刻刻渗漏漉漓，大概从暑假就开始了，不紧不慢，如沙漏计时。在闲暇时光中，我常坐在水盆畔读书，水滴声渐显禅意，与窗外的流云、落叶、星光一起，涵润空灵的心境。
1088.在不冷不热的初冬中，十一月悍然运行至最后一天。印象中，上半年的四月，下半年的十一月，堪称一年中月份的相似双璧。四月，由冷渐暖，万木花叶。十一月，由凉渐冷，落叶飞飘。两个月，皆三十天。两个月，皆季令的过渡。今日，在购物，午休，取快递，阅期刊中，平淡度日。岁月波澜不惊，无奇迹，无激越，无光泽，无巅峰。
1089.香肠。北方的广大城乡，入冬之后，灌制香肠是一个传统的生活习惯。菜市场有肉店专营此业，肥瘦参半的鲜猪肉，切成条块，以香料，味精，白酒，酱油腌渍，灌入猪小肠洗净后的肠衣，在瑟瑟寒风中四五天晾干，或蒸或煮，切片，佐酒下饭。香肠，是冬季的民俗，是寻常百姓的口福，是一年一度的冬季人们乐此不疲的味蕾记忆。
1090.朋友的阅读和等待阅读，是我写作的动力之一。我知道，总有人在灯下，在车上，在万水千山之外，此刻，正对着手机阅读我的文字。这些文字，都是我一笔一画认真撰写的，或肤浅，或幼稚，或任性，或偏执，总是心灵的自然流露和生活的真实记录。岁月匆匆，唯愿这些文字，慰藉我渐行渐远的文学梦，这个年代，从理论上讲，每个生命，都是作家，铅字已不需刊物和报纸，可以即兴产生于每一个深夜，黎明和黄昏。
1091.对语言和存在的极度敏感，是写作的先天需要。无话可说，无非缘于观察和词汇的双重匮乏，缘于心灵的闭抑和灵魂的空虚。面对任何词与物，一个人若能立即滔滔不绝地进入言说状态，他基本上已然是作家了。
1092.成熟不是日益世故，不是市侩的精明算计，应该是对宇宙、社会、历史、自我有了稳定清晰的审视，不再盲目崇拜和跟风，岿然不动于纷扰，内心一片澄澈。
1093.2015年夏天使用微信以来，我主动被动地进入过大大小小不下一百个微信群，绝大多数早已果断退出。我无法适应绝大部分群友永恒的沉默和观望以及非观望。至今，还未曾进入过一个人人兴奋发言，个个激情讨论的微信群，这恰恰对应了现实生活中沉默的绝大多数的状态。有时，我也偶尔因为自己的过频发言而自责，更多的时候，并无自责，只是困惑，一言不发，进群何益？
1094.每个即将灭灯入眠的深夜，反思一天的作为，我都痛感惭愧，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历程中，可曾做出过沧海一粟的贡献？可曾对得起青春时代的远大理想？可曾对得起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
1095.冬天之蚊。室内暖气充足，近日夜中常有蚊子嗡嗡作响。昨夜，在几次开灯捕捉未获之后，已无奈听之任之。忽又嗡嗡，觉得它不远，即在面前，自己打了一下自己的右脸，居然觉察蚊子被拍死，捻其尸，弃于床下。夜中小解，白墙上又见一蚊，生怕打死蚊子弄脏墙面，以毛衣捂之，竟捂中了，捏死。一夜击灭两蚊，颇有畋获三品之乐。这些蚊子，是夏季蚊子们的儿女？孙子孙女？曾孙曾孙女？一只蚊，寿竟几何？
1096.从理论上讲，今天的蚊子，追溯前缘，它们的祖先，应该见识过秦时明月汉时关，或咬过李白杜甫。
1097.冬天的黎明，六时已醒，室内依旧漆黑，钟表冷静而匀称地发出铮铮之声，时间永如飞箭呼啸的锋尖。躺于床榻，并不急于起床，八点钟才开始讲课，时光充满游刃有余的闲适。我打开纪录片《路遥》，向这位四十二岁英年早逝的文学殉道者致敬。同时领悟到了一个真理，无论事业多么辉煌，身心舒畅，健康快乐，才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1098.洗袜子。每晚，我在阳台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脱掉一双袜子，浸入水盆，搓上雕牌透明皂，在搓衣板上反复揉搓，再上皂，再揉洗，冲洗干净，扭净水，夹在防盗网上的一根绳上，让夜风吹拂。白天，袜子伴我奔波，出入于教学楼，校园甬道，办公楼，银行，车站，酒楼，菜市场，理发店，公园，它是我的双脚与鞋子的缓冲和抚慰，承受我八十多公斤的重压和蹂躏，见证了我匆匆忙忙的步履。伴随我写作，授课，填表，取款，购买，游玩，散步。夜风中，我希望，湿漉漉的袜子是轻松自由的，与月光和星辰邂逅，在风中飘荡摇曳。次日午后，被阳光晒干的袜子，会被我从窗外移入阳台上的晾衣杆上。夜晚，洗涤完下一双袜子，晾了半天的它又被我移入卧室的暖气片上烘烤。每个早上，干爽的袜子穿好，一天的奔波又开始了。
1099.初雪。2018年冬天的泰安初雪，在12月5日午饭前漫天飞舞。刚刚下课走出教学楼，我竟欣然奔跑起来，在突降的白雪纷飞中，四十四岁的中年男子，与四岁的幼童，同样难掩欢喜与兴奋，冲动与惊讶。午后小憩至三时，雪仍纷飞，我没走近路，选了校园最远的环路去赶四时的课，黄叶与白雪，在枝头热吻，我用漫步感谢上苍。雪是圣洁的，所有的世故与尘俗，在白雪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1100.几天来的持续降温，确实让人有了冬天的感觉。明天即是大雪节气了，昨天的飞雪，再次证明了古人经验的精准。今夜，整个封闭的阳台，我仅仅打开了正对卧房的一扇窗的一厘米的缝隙，同样，卧房的窗也留了一厘米的缝隙，愿漫天的寒气，丝丝缕缕进入我的卧房，补充天地之间的新鲜夜气。天再冷，也不想完全拒绝自然界的气息，尤其是来自逶迤莽苍的泰山山脉的原始而清冽的山间清风。
张鹏，泰山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山东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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