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祖孙四代》的一点感受
刘文西 | 文
每当我下乡和农民们劳动、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国农民的优秀品质和精神面貌经常激起我强烈的创作欲望。有一次,我在陕北安塞沿河湾公社一个生产队长家里吃午饭,看到队长的儿子刚从地里回来,又提着饭罐去给正在地里干活的老人和社员送饭。这件平凡的生活小事却引起我许多联想,启示我可以通过农村普通社员一家的日常来概括我国几代农民的艰苦生活,反映他们精神面貌的深刻变化和对革命、对社会主义的坚定信念。
画面上是站立在拖拉机耕耘过的大片土地上的祖孙四代,最老的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贫农,他满脸的皱纹深深烙印着在旧社会受尽地主阶级残酷剥削压迫的痛苦岁月,他那粗大的双手记录了他流血流汗、勤劳勇敢的一生,现在他见到了新社会新农村的新景象,与他长年在封建社会的痛苦生活相对照,使他对党对人民怀着深厚的感情。他虽然年龄很大,但始终要与土地生活在一起,还想为祖国农业贡献自己的晚年。
第二代,跨越了新旧两个时代。他是农村中的骨干力量,对党的事业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有着为社会主义事业艰苦创业、经得起任何风浪的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慨。
笫三代,我想描写的是在新社会成长的青年一代。他具有一定的文化知识,是一位农民出身的拖拉机手,在他面前展现着农业机械化和现代化的光辉前程。他立志要继承父辈的革命事业,决心要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奉献自己的一生。
第四代,小女娃,她单纯稚气。但是在党的培育和她的祖辈阶级感情、劳动气质的熏陶下,我们相信她必然会健康成长,成为农业战线上更新一代的战士,她是我们共产主义事业可靠的接班人。
以上写的只是我对人物的感受,画面上则还远远没有完全表现出来。
新时代的画像
蔡若虹 | 文
如果想了解画家刘文西的为人,只要看看下面几个数字,就可以看出他的大概轮廓:
三十年来,他到陕北去了四十多次;
三十年来,他跑遍了陕北所有的县;
三十年来,他近十次在延安过春节;
三十年来,他在陕北结交了几百个农民朋友;
三十年来,他画了几千个农民的肖像和上万张速写。
从这些数字里,可以看出他和陕北农民的密切关系,他创造了画家深入农村的新纪录,他是陕北农民的知心朋友。
速写,是写实主义绘画的基本功之一,也是画家搜集创作素材不可缺少的手段。一万幅速写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既做到了技术上的千锤百炼,又收集了无比丰富的素材,为今后的创作实践打下坚实的基础。刘文西在人物画方面取得的成就,正是从坚持不懈的速写入手的,这一点很值得青年画家们学习参考。
刘文西生活简朴,数十年如一日衣冠草草,带有一身的土气,这正是一个不肯随波逐流的人民艺术家固有的品格和风貌。在精神生活上,我认为他是一个少有的富翁,因为他手里掌握着一个农民形象的仓库,拥有这样殷实的家底,谁能估计在今后的岁月中,刘文西能够创造出多少具有良好的社会效果的优秀作品哩!
农民,作为一个个分散的个体,不过是一个专门和土地打交道的庄稼汉;用农民自己的话来说:“一个老实巴交的土疙瘩。”就像刘文西画过千遍万遍的那样,是一些外貌淳朴、心地善良的人物;头上老是包裹着一块羊肚子毛巾,一张饱经风霜的满布皱纹的脸,浓重的眉毛和倔强的胡髭,肥大的带有补丁的衣裳,粗壮的骨节棱棱的手,再加上一根长长的旱烟袋……这就是陕北农民的典型形象。尽管刘文西画得逼真,但在远离乡村的城里人的眼里,画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人”而已。
但是,就是这样的农民,当共产党把他们组织起来,把成千上万的个体组织成一个巨大的群体以后,他们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个有无穷的力量的巨人,一个不畏强暴、不怕牺牲的巨人,一个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巨人。而且,这个巨人不仅仅能够和土地打交道,并且既是工人的后备队,又是战士的后备军,实际上是集工农兵于一身的三头六臂式的人物;人们不能再用世俗的眼光看他们了,必须了解他们的威力,必须了解他们的功勋,必须了解他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搬掉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一个崭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为了增进读者们的了解,我想把我两次亲眼目击的农民巨人的行迹简略地做一些介绍。
一次是20世纪40年代初期的延安,那正是抗日战争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刻,在延安大砭沟的入口处,召集了一个有几万农民参加的群众大会。大砭沟入口的两旁,对峙着两个不小的山坡,到会的农民就密密麻麻地从山脚坐到山腰、从山腰坐到山顶,形成了两座“人山”。白色的头巾和鲜红的旗帜交织在一起;矗立的红缨枪和三八式步枪并列在一起;浓重的陕北乡音和浓厚的烟草气味混合在一起。当山下的草台上响起激昂的口号的时候,两座“人山”上立即应和,那声音就像从地壳里钻出来的雷声,既深沉又响亮,一次又一次地在寂静的山沟里回荡。这就是农民巨人的声音!这就是战斗中国的声音!这就是饱含着必胜的信心的声音啊!
另一次是1948年在山西榆次的城郊,那正是解放战争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刻,一支农民支援前线的队伍在我面前走过。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到底有多少人我说不清楚,我只看见远远近近的几个重叠的山冈上,都蜿蜒不绝地排列着这支一字长蛇阵的队伍。他们两人一排,带着长竿和绳索(作为抬担架的准备),带着水壶和干粮,一声不响迈着大步往前走。那雄健的步伐,那昂扬的身影,正是农民巨人的步伐和身影啊!正是改变农民命运的步伐和身影啊!也正是改变中国命运的步伐和身影啊!
由于年龄的局限,刘文西没有看见过这种巨人的行动,没有看见过这种无比宏伟、无比壮丽的场面,他只能依靠想象、依靠各种参考史料,才能够把已经成为过去的历史遗迹用视觉形象描摹下来,就像他在1977年创作的《奠基礼》那样。《奠基礼》是一幅成功的作品。我对这幅作品颇有偏爱,那握在农民手中的飘荡的红旗是我曾经见过的;那高举的步枪与红缨枪混合在一起是我曾经见过的;那穿便服的农民和穿军服的战士混合在一起的场面也是我曾经见过的。我欣赏农民群众与他们爱戴的革命领袖围集在一起的那种欢欣鼓舞的场面,我更欣赏落后的武器与先进的思想结合之后所产生的胜利的奇迹。我认为这样的作品应当经常挂在陕北农民的窑洞里,让他们的子子孙孙知道年老的祖辈除了种庄稼以外还走过一条革命的辉煌道路。这幅画应该是陕北农民的传家宝。

从个人到群体,从静止到行动,从过去的回忆到眼前的现实斗争,我以为这是刘文西描绘农民生活的创作历程中两个不可偏废的阶段(反映革命历史题材和反映现实生活题材)。前一个阶段刘文西已经画得够多的了,对于反映后一个阶段的作品,我们看到有《祖孙四代》《支书和老农》《沟里人》《山姑娘》《黄土情》以及大型长卷《陕北秋收》《安塞腰鼓》等,但比起时代对我们的要求,相形之下,刘文西反映后一个阶段的作品还是显得太少。我希望刘文西今后把主要精力移到后一个阶段来,多创作一些描写现实生活斗争、具有时代特色的作品。
一提到描绘农民生活的画卷,我们马上会想起法国的农民画家米勒(1814—1875),会想起他创作的《倚锄的人》和《拾落穗》,仅仅是一种劳动姿态的描绘就表现了一代农民生活的困苦与艰辛,这是米勒艺术魅力的最大特色。当然,我们还会想起那幅有名的《晚钟》,会想起暮色苍茫中那两个低着头默默祷告的夫妇;破旧的衣裳,简陋的农具,身边正放着两小口袋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马铃薯……画家从祷告者的虔诚姿态里画出钟声,那在宁静中显得特别悲凉的钟声标志着一个宁静而又悲凉的时代。用米勒说过的话来形容,这是“大地正在呻吟”的年代,这是农民“靠眉毛上的汗水养活自己”的时代,一句话,这是法国农民听天由命的时代。
同样,一提起描绘农民生活的画卷,我们又会想起德国伟大的画家凯绥·珂勒惠支(1867—1945),会想起她在《农民战争》组画中所创作的《耕夫》和《磨镰刀》,她那锐利的刻刀,深刻地表现了农民的屈辱和仇恨。特别是那一幅题名为《反抗》的作品,把一群佝偻着身体拼命向前奔跑的庄稼汉描绘得淋漓尽致。画家的画笔是针对着斗争的激烈来塑造形象的,她特别强调那些被怒火燃烧得有些痉挛的脸,那些执拗地拿着武器的手,那些没有穿鞋子的青年人的赤脚……更为动人的是,画家塑造了一个在旁边为冲锋者高呼鼓劲的老年妇女的形象,只要看看她那高举的双手,只要看看她那显示了无比仇恨的十个蜷曲的指头,就可以想象到斗争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生死关头。毫无疑义,这幅作品表现了另一个时代,是德国农民的觉醒时代,是被压迫的努力争取“人”的地位的时代。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刘文西的作品中,有没有标志着另一个时代特色的作品呢?我说,有,那就是他早期创作的很受观众欢迎的《同欢共乐》。这是一幅民间年画式的作品,画的是一群穿着新衣的陕北农民正围绕着他们热爱的革命领袖毛主席在欢度春节:看,板胡拉起来了,唢呐吹起来了,秧歌队快要出发了;一张张的笑脸,一个个的兴高采烈,这是多么幸福的同欢共乐啊,这是千载难逢的同欢共乐啊(我说千载难逢,是因为从陈胜、吴广的起义到太平天国的灭亡,千百年来我国农民断断续续的兴兵起义,不知道经过多少次的浴血斗争,但是每一次的斗争都是以失败告终,只有在20世纪40年代,当共产党领导的解放战争取得彻底的胜利以后,我国的农民才真正取得了胜利的果实)。应该说,《同欢共乐》反映了一个新的时代,是我国农民用自己的力量解放自己的社会主义时代,是我国农民翻身做主人的时代!

从《晚钟》到《反抗》到《同欢共乐》,三幅作品反映三个国家的农民的三个不同的时代,艺术作品的可贵不正因为它是一幅形象鲜明的时代画像吗?不过,就社会主义时代的丰富内容来说,《同欢共乐》仅仅是我国农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的一个起点,是全国农民胜利大合唱的一个序曲,辉煌的乐章还在后头。单从陕北农民来讲,在三座人为的大山搬掉以后,还有一座贫困的自然环境的大山横在眼前,这就留给陕北农民一系列的艰巨的斗争;这里面包括有改变生产手段的斗争,有改善生活条件的斗争,有扩大耕种面积的斗争,有加强文化学习的斗争,有消灭迷信和愚昧的斗争……一直到社会主义的农业现代化建设的完成为止。喝荞麦面糊糊的时代应早早结束,目不识丁的时代应当成为过去,社会主义农业不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而是不断更新的生产手段和不断更新的精神面貌。让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爷爷坐在暖烘烘的阳光下面把四十多年以前的革命故事讲给后代儿孙听吧,一系列艰巨的斗争将落在筋强力壮的青年农民身上。
刘文西完全有可能看见这些火热的斗争,也完全有能力把新时代的面貌画得更新更美,他绝不会停手,他今年只有五十七岁。
1990年10月27日于北京南沙沟
人民颂歌·时代宏卷
《黄土地的主人》
刘丹 | 文
刘文西自1958年毕业分配到西安美术学院从事教学时起,就一头扎进了黄土高原的生活中,汲取着丰富的营养,用自己手中的画笔,反映着大西北人的火热生活,描写着大西北的雄浑与豪迈。这60年来,刘文西一头扎进黄土高原,每年都要到陕北数次,不完全统计也已达百余次,足迹遍及陕北所有的县和地区,收集到数以万计的生活速写和人物素材。这也许是原生态的,但可以促使画家拥有用不尽的灵感和冲动。正是这些数量巨大的原生态创作素材,为他的艺术创作提供着最感动、最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形象。用他自己的话说,“你要创作吗?到生活中去。你要激情吗?到人民中去。他们会告诉你,怎样创作,路该怎么走。”

对农民和土地的描写,一直是刘文西创作的中心和主题。“陕北人朴实、善良、勤劳、厚道,他们与这块土地有着天然的感情,我时刻提醒自己,要将他们的精神面貌传神地勾勒出来。我对众多劳动人民的描绘,其实就是在塑造历史和人物,刻画他们的性格、表情、内心,这是时代需要的,也是历史需要的,后人会在这样的作品中看到这个时代陕北人的真实风貌。”作为黄土地的主人,刘文西用饱满的热情去讴歌、礼赞他们勤劳朴实的高贵品质,真诚地希望通过画卷描绘这块黄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展现他们的精神面貌和时代精神。

1983年刘文西曾画过13米长的《陕北秋收》、1987年又画了15米长的《安塞腰鼓》,2006年,73岁的刘文西开始绘制百米长卷《黄土地的主人》,2017年,“十九大”召开前夕,这幅长102米、高2.1米的鸿篇巨制完美收官。分别为《陕北老农》(画中人物10个),《米脂婆姨》(画中人物22个),《绥德的汉》(画中人物10个),《高原秋收》(画中人物31个),《安塞腰鼓》(画中人物17个),《红火大年》(画中人物30个),《横山老腰鼓》(画中人物10个),《黄土娃娃》(画中人物38个),《麦收场上》(画中人物15个),《喜收苞谷》(画中人物21个),《葵花朵朵》(画中人物19个),《枣乡金秋》(画中人物17个),《苹果之乡》(画中人物23个)。这102米的长卷中已出现了263个不同年龄身份、几乎与真人同等大小的人物形象。

《黄土地的主人》将生活在这片广袤黄土地上的人民的生活细节都表现出来了,整个画面气势宏大,细节部分生动、形象,整体反映了黄土地的艺术特征和黄土地上人民群众的精神面貌。画面上的“红火大年”、“陕北老汉”、“高原秋收”、“安塞腰鼓”、“绥德老汉”等细节描写将黄土地上人民的生活一一展现出来,带给观者身临其境的感觉。刘文西在这大场面、多人物的宏篇巨制中所刻画的人物,不是追求每一笔的笔墨变化,而是充分发挥用线立骨的整体优势,让这些人物群像能站起来,如流动的生活诗篇,向世人展示他们的自信和乐观。长卷中的用色,大胆地突破了中国画用墨同时用大面积红、绿的禁忌。刘文西看到陕北的小伙老汉常常用白羊肚毛巾扎头,姑娘媳妇爱穿红艳艳的花袄,陕北的剪纸、鞋底、肚兜,都喜欢用民间的鲜艳色彩,对比强烈,红和绿、黄和紫等刺激的色彩。在表演横山老腰鼓中男扮女装,男的都用大花被单布裹在身上当裙子,加上一条假长辫子甩在后面,脸上也抹的大红大红的,这些土生土长土掉渣的打扮,唤起刘文西对“下里巴人”原生态的爱。刘文西总想在作品中表现出他在现场时的感受,他在《黄土地的主人》长卷中画到过大年、秧歌、腰鼓这些情节时,就放手画上了大红大绿、大花被单,用这样的色彩去渲染、烘托作品中的人物。这也正是画家率真、独特的艺术个性使然。

在艺术表现上,《黄土地的主人》全以毛笔、水墨画出,其形象描绘之具体深刻在当代绘画史上是鲜见的。传统人物画由于一味追求写意性,加上公式化,近几百年来很少有深刻描绘现实的大型作品。刘文西把西画素描手法引入中国画,每一个人物都源于生活有原型可考。他适当吸取光影技法刻画人物面部,但又以线描为主要造型手段——这是自近现代倡导写实主义绘画以来,在人物画领域所获得的巨大成果。刘文西善于运用粗厚的中锋勾线,使得每个人物造型都能顶天立地。由于采取了中西结合的手法,中国画的线描结合西画明暗及色彩的因素,使得《黄土地的主人》这幅作品既有中国画美学所追求的笔墨气韵,又具有难能可贵的写实精神,堪称当代现实主义美术创作的一座高峰。

黄土地过去沙多树少、水土流失的地域面貌已在几代黄土地人的手中开始改变,随着油田、天然气的大开发,新中国让黄土地上勤劳的人们正在走向富足。这里每年正月都能看到火热的秧歌舞,听到腰鼓的震天响,陕北人的那种大气磅礴,那种开朗、爽快的性格,深深地感染了刘文西,他要用自己的作品为陕北人民树碑立传。通过在黄土高原上六十年沉淀和积累,凭着对黄土地的眷恋与深情,把生活在这块黄土地上的劳动人民的生活描摹的淋漓尽致。《黄土地的主人》其中的每一个局部都包含了黄土地文明的众多信息,每一个人物形象单独拿出来都是传神写照的上品佳作,就连一株野花几棵小草的落墨都是自然生发浑然天成。长卷整体构图严谨,动静结合,更像一部恢弘壮阔的黄土地的民族史诗,其对生命本质的探索和对人性光辉的礼赞、对人本身的关注、思考和挖掘,精神气质已然升华到人类性的高度,其深远内涵也是时代的产物。

《黄土地的主人》这幅长卷中的部分原作近年已在西安美术学院进行了两次展出(一次是西安美术学院60周年校庆,另外一次是第二届中国当代画派联谊会在西安举行)。2017年十月,完整的百米长卷首次亮相西安美术学院西部艺术馆,也是刘文西在迎接“十九大”之际献给人民的一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