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是极不平凡的一年!
那年秋冬,我正在公田区高读高一,因修建铁山水库我家要从大塅公社迁至麻塘区春风农场。正在犯愁之际,得知我娘有个表弟在毛田区高当老师。毛田有我叔叔伯伯,毛田区高教学质量在全县屈指可数。也许是缘分感召,从没找过人的我居然有了勇气去找他!
当我站在一位中等偏矮、单瘦精干、从未谋面的晏力生老师面前时,非常忐忑。介绍我娘后他疑惑、惊讶:“哦,想起来了,我四五岁的时候见过。”我想完了,还肯认不认我呀?听娘说过,因为他们有三十多年没见过面。表叔一下看出我的窘态,拉着我的手和蔼地说:“伢崽,你是天佑哥的外甥,你大舅和我还是经常在一起!”可能是血缘的原因吧,顿时所有距离归零!表叔知道我的来意后立即去找教导处余主任,不知是表叔的面子还是我的福气,几分钟就笑眯眯地回来了:“你的运气真好,明年开春就转来吧!”
表叔住在三楼的一间小房里,我回时坚决要送我下楼,送过后面地坪,站在一个小土包上,一边嘱咐又嘱咐路上小心,一边高高举起右手挥了又挥。每走一程我就回头望一望,每看到我回头时他又把手用力地挥了挥,直到走到山坳里回头看不到学校后才没回头。这是人生中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礼遇,尽管是隆冬,北风呼啸,天是阴沉沉的,但那高高挥舞的手把我的心挥得暖暖的、甜甜的、美美的,那亲切的挥手一直定格在我心中!

1980年春季开学后,表叔召集我与宏健表哥在他的小屋里开会,这时我才认识比我大一岁的表哥——表叔大哥的儿子。我们同年级,我七班,他八班。表叔除了学习上的要求外,还有生活上的。我们从家里带来吃一周的米、菜和洗漱用品等都放在表叔房间里,可以在房里吃饭,心里一下比其他同学多了很多优越感。但表叔说,公共卫生、公共用水每个人都有责任,每周正好有六天生活在学校,每人两天扫地、两天到井里去提水。只要有职责就有压力,一下子心里有点紧张了。
我每次值班都是朝读完后先去提水,再到食堂拿饭回来吃(当时食堂没有学生吃饭的地方),这样也可避开拿饭人多的高峰。一天早晨下大雨,下课时更是倾盆,走出教室就能看到操场上的渍水哗哗乱窜,通往水井的坡路跟小河似的。我想今天改一下,先去拿饭,再去提水,看等下是否雨小点,好走些?回到房间找桶时不见了,表哥也在房里吃饭。坏了,肯定是没水用表叔去提了!我来不及问就慌忙闯入滂沱大雨向水井跑去,跑到操场下坡处,只见表叔左手撑着雨伞,右手提着木桶,在黄黄的泥水中艰难地往上爬,虽然穿了雨鞋,可衣裤全都淋湿了。表叔见我就破口大骂:“你个猪脑壳,跑来干什么?”失责了,哭都来不及!想帮他提,他又忿忿地说:“怕我提不起呀?”我的心都快碎了!回到房间,表叔拿干毛巾擦了擦头,抖了抖身上的水,叫我也去擦了擦,这才意识到我身上也湿透了。表叔又召集我与表哥开会:“规定得改一改,你们每周提三天水,但是雨天我负责,你们都没有雨鞋。”这时我全明白了!那是表叔第一次“骂”我,也是最后一次“骂”我,其实家乡的春季不止三分之一的时间下雨。

我们只能周六下午才能回家拿一次菜和米,因此,常常是一碗霉豆腐或一碗霉豆豉吃一周。一天中午去食堂拿饭,途中正好遇到表叔提着菜篮子美美地走来,见我就说,快去拿饭,顺便找找表哥。平时老师都是在食堂里吃的,我定了定神,他提着三碗肉片汤和一碗米饭。走进房里,满屋飘香,看到肉汤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句号”有说不出的高兴,喝上一口,这种香甜美味真是用什么语言都无法形容,每一片肉都想立即吃下却又舍不得咽下,最后还把碗边上的肉沫和胡椒粉沫都舔了又舔。表叔说:“现在学校为老师改善伙食,每月打一次‘牙祭’,我就每月请你们吃一顿!”当时这肉片汤三毛一碗,学生就是有钱也买不到,是表叔向他们说了很多好话才同意加的份额。我想,还有一些同学也是老师们的亲戚,如果都象表叔样,那要加多少份呀,哪有那么多菜篮提呀?我是第一次享受了“特权”!
一天表叔上化学课时发现我很不自在,就走近轻轻地问,我便告诉他屁股上生了很多脓包。表叔说吃午饭后来帮我看看,叫我在房间等他。他来后叫我脱裤子,我扭扭捏捏的,他看出了我的心事:“伢崽,就当我是你爸呀!”表叔一看:“伢崽呀,蛮疼吧?好多好多大大小小的包哟,都还是红的,没完全出头。”从那声音听得出,长在我身上,却痛在他心里!后来每天中午他帮我看一次,三天后,一些大的小的出头了,表叔就用手挤掉,他擦干手上脓液血水,用从实验室拿来的酒精帮我清洗,连续好几天才慢慢好起来。那时想,如果没有表叔,怎么得了哟?表叔是很正直的人,是不是因我做了一次“小偷”而玷污了他的人品,还是他从学校买的?这事我已无法得知了!
经过几次考试后,各科成绩都不太令人满意,表叔与我和表哥谈心,寻找问题的症结。他不仅给我们的化学加餐,还每天出一道数学或物理题,要我们吃饭时思考。这种题目与书上的有些不同,更贴近生活,贴近现实,更考验我们的综合应用能力,不一定要把试题全部完成,甚至不一定动笔,主要看你有没有思路,能不能把基础知识联系起来?当初觉得这些题挺怪挺难,慢慢觉得新颖有趣,再慢慢觉得难题就是基础题,对我们的基础知识灵活运用非常有益,迅速提高了我的学习成绩,也让我看到了表叔脸上更多灿烂的笑容。这段时光好美好甜!
好景不长,大概在毛田读了三个多月的书,我的神经官能症越来越严重了,整天不怎么吃饭,整晚不怎么睡觉,身体每况愈下,走路都没力气。表叔得知后心急如焚,了解到我早就有这方面的问题,且服药效果不明显,就与学校领导商量,一致认为保命是最重要的,劝我休学。表叔挑着我的木箱子和被絮等,步行好几里,送我去镇上坐汽车回家,车开动了,表叔带着一种焦虑的心情,慢慢地举起他的右手,跟着汽车走了好多步,边走边挥手,我也向窗外摆了摆手。这是我们一次无助地依依惜别挥手!

这年暑假,表叔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好惊喜呀!问他是如何找到的,表叔不知我家的地址,铁山移民在春风农场有十多个居民点,好散好散。表叔笑了笑用手指着嘴:“有它!”真是诚心感动了天地,竟没走任何弯路就找来了,说是专程来看我的,并且早就想来,没放假。看到我比原来身体好些了好开心呀!晚上他与我睡一床,紧紧地捏着我的手流着泪哽咽地说:“伢崽呀,很对不起你,没有关心好你……”第二天表叔执意要走,我学着他送他去麻塘火车站坐车。车开动了,我也边走边挥手,表叔站在窗口把手放在胸前不停地摆动、深情地摆动、祝福地摆动……
后来我在麻塘区高读通学,再后来高考落榜,再后来“弃理从文”,小有成绩。表叔一直关注、关心我,替我惋惜,也替我高兴!并且在亲戚中逢人就讲:“我们这个大家庭要学的就是李君!”当然,我知道他是安慰并鼓励我。
后来有了电话,有了手机,表叔接到我的电话是很愉悦的事,听得出挂断时依依不舍的感觉,似乎也在挥手,高高地挥手!
一次打电话给表叔时竟是表婶接的,当时就惊了一下,婶婶告诉我,表叔患了老年痴呆症。真正感觉到了晴天霹雳的滋味,怎么可能呢,一个这么聪明,这么有智慧的人?
近十年来,我一直在沿海地区打拼,很少回家。2017年春节前夕,我去洞氮职工生活区看他,他高兴地走来很远到社区外面迎接,拉着我的手好亲切、好开心、好温馨呀!更让我惊喜的是他告诉我现在状态好,饭量可以,干活还挺有力气。看到我注视他胸前的那块联系方式的牌子就立即笑着说,就是有时不知怎样回家了。如果不是看到这个牌子,哪敢相信他真的有病?
照样,他又送我们去乘公交,照样,他又高高地举起右手挥了又挥,是那么有力度、有节奏、有激情!我回头望着他,合着他的节拍摆着手,直到看不见才扭过头来。谁知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他挥手?
2020年五一前夕,突然接到消息,表叔走丢了,很多很多人都在寻找。几天后又接到最可怕的消息,因事羁绊,无法脱身,不能亲自去送他,象他那样挥手送他。我饱含热泪,遥望家乡,心系天国,悲痛表叔,呼唤表叔,幻想表叔:从早到晚,都是他亲切的声音,都是他和善的微笑,都是他高高的、久久的、深情的挥手再挥手!
我拜谒“佛祖”:“手为何物?”“佛祖曰:“手者,心也!”
难怪,手一动,心就动,时空就动,宇宙就动……
难怪,那手永远挥在我眼前,挥在我脑海,挥在我心中……

作者简介
李君:1964年出生,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编辑 许萍
岳阳红萍文化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