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传奇丨岷江上的漂师
廖可勤(四川都江堰)
人们对水的依赖,往往表现在对江河的崇敬,常把江河比做母亲,“母亲”的乳汁肥沃了一方水土,有了岷江才有天府之国四川。岷江及其支流流经的地方,因地制宜,产生了一些特殊水上行业,漂师就是老灌县一张亮靓的地方名片,漂师为灌县、成都经济繁荣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漂师这个行业的大量兴起,始见于清康熙年间,年羹尧任四川总督,要在成都修建少城,驻扎满人兵将,需要大量的建材。岷江上游的灌县有取之不尽的木材,依靠岷江水运可达蓉城,于是漂师自然就担当起这个重任。漂师是驾驶大圆木扎成的木筏,从灌县白沙河口顺江而下,走内江河道,将木材(筏)、焦煤、杠炭、石炭、石材等物资运到成都。成都修房建屋的建材,百分之八十是从这条水路来的。
这条水路十分险恶,在灌县蒲柏桥以上的河道水流湍急,狭窄的宝瓶口是鬼门关,打翻木筏的事故多发生在这里。因此,这条水道长久以来,历练出一支驾筏高手,他们熟悉水路,水性好,长期闯荡在河上,提着脑袋过日子。虽说危险,但收入高,只要活着从成都回来,腰包里都揣着硬邦邦的袁大头(银元)。
从事这行职业的多是贫穷之家的人,顺河边一带的西街、河街子、白沙就出漂师,有些还是父子二代或祖孙三代。那个年代,大多是多子女家庭,死了一个,自有后续人员补上。
木材商在灌县白沙以上买山林伐木,然后将大树锯成十多米长的园木放入河中,在拦木堰、白沙河口扎成两节木筏,装上货物起运。上筏的漂师与雇主签订生死文书,开筏前,杀大红公鸡祭拜山神土地、河道水神,求神保平安,白沙河口就有山神庙和杨泗庙(水神庙)。
一张木筏上配有九个漂师,船头船尾各四人把握一支大橹(桨),船中站着一指挥,手执长竹撑竿。当砍断缆绳,木筏在河上漂动起来的时候,船中指挥就高声起唱:“前舵搬,后舵搬,将船开到河中间,过往神灵来保佑,水神菩萨来护船。开船啰!”其他八条汉子手摇大橹,口中发出“嗨嗬、嗨嗬”的附和声。
船顺江而下,到了都江堰三道岩前,指挥唱:“船到三道岩,马上闯龙潭,神灵来保佑,前后手眼尖。”说时迟,来时快,眨眼间船过三道岩,直逼宝瓶口。宝瓶口狭窄,水深水急,漩涡很大,江水直扑离堆象鼻子岩壁,溅起千朵浪花。这是千钧一发之际,船要避开象鼻子进入主航道,前后八个漂师奋力摇橹,指挥眼疾手快用竹竿点击象鼻子上的岩凹,四两拨千斤将船头向左划去。这一瞬间阴阳交替,躲过象鼻子,进入主航道,一切“OK”,否则一切就“NO”(完蛋)。船通过宝瓶口进入内江河道,漂帅们身上全被飞溅的水花打湿,这时指挥又高唱起来:“闯过要命关,感谢神来感谢天,船后舵把稳,船头行得端。”过了内河第一桥南桥,再过鱼嘴分水岭,船朝着东流的河水向成都驶去。这算幸运过关。
每当农历五、六月间,夏季丰水期。宝瓶口处的河水又大又湍急,洪水猛扑象鼻子岩壁,最容易形成巨大的深水漩涡,能把一张大木筏漩来倒立起,将船头按下直插江底。遇到这样巨型漩涡,再高超的漂师也无力回天,只有去鬼门关报到,河边上的人家,又多了些孤儿寡母。
都江堰老南桥
话说木筏进了内河,过南桥、仰天窝鱼嘴、蒲柏桥驶进柏条河。漂师们轻摇大橹,将船往左边河岸靠,只听一声口哨,前前后后就有五个漂师跳上岸,留船的四个漂师前后各二人,继续驾船前行,这条水路的路线是:
灌县白沙河口——宝瓶口——柏条河——胥家场、金马场——唐昌滴水岩——郫县三道堰——郫县与成都的府河界河——成都洞子口储木场。
早发灌县,经六个钟头,午后可到达成都。一年中,端午节这天停漂,各地在搞水上活动。农历冬月底枯水期罢漂。
木筏到了成都地界的府河河道,水流平缓,漂师们掏出烟斗吸着,随口哼唱市井小调,胜似怡然自得。河两岸浓密的茅草杂树丛生,紧护着河堤,沿河稀落的农家小户,柴门洞开,炊烟袅袅。船工们的划桨声溅起阵阵浪花,惊飞一只只草丛中野鸟,扑腾腾飞向天空,也引来护家小狗汪汪直叫。府河荒郊之处的沙河源显得荒僻寂静。
木筏进入沙河入口,慢慢悠悠地划向洞子口储木场,然后,靠岸收滩。漂师上岸与收货方清点交割,办完手续领了收条,搭乘小木筏去至当时的木材市场,五福桥旁的金兴街,找木材商号领取工钱。漂师们腰揣银元,一个个喜上眉梢,直径向城中的盐市口、春熙路走去。
凡是从事冒险生计的人,容易滋长安乐享受的习性,除留足养家糊口的钱,自去享受快活。他们的生活理念是:活一天算一天。去城中下馆子、抽大烟、看川剧、喝茶听评书。有钱便是爷。爷们爱去的地方是春熙路的三庆会剧场,喝着茶、抽着烟,看着听着美丽动人的小旦、花旦,真是一种莫大的人生享受,一切艰险不快都抛在了脑后。戏完哼着川戏唱段“王三巧自疑猜,自思自想自愁怀……”去吃粉子醪糟蛋、担担面,然后回旅店睡觉。在成都耍上一、二天,漂师们又沿着成都至郫县至灌县的官道步行返家。一天的路程,朝发蓉城,暮宿都江(灌县)。
漂师在灌县聚会揽生意的地方,是南门外城墙边的大兴茶馆。茶馆内各类人都有,但漂师的职业着装很特色,一眼便知:黑布包头,短打对门襟,腰系带口袋的布围腰,绑腿草鞋,肩上一捆麻绳或棕绳,腰插一木柄小桨,嘴上吧嗒着旱烟杆。若有生意又忙着写生死文书,与同行商量开筏上路。

漂师是旧社会底层的小部分人,这种在水上讨生活的职业,在岷江上延续了几百年,直到新中国成立。一九五二年,国家成立了川西林业局统一伐木,成立了岷江水运局,统一管理河上漂木打捞。漂师和洞子口储木场的帮工,大多数被水运局收编,成为一名有保障有尊严的工人,漂师这个行业一九五三年寿终正寝。岷江河上再也听不到“打烂筏子,淹死舅子”的童谣,也见不到府河沙河中带蓬的木筏和夜间闪烁的渔火,听不到二胡琴声中的雅唱:“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随之而来的是阿坝山区大量伐木,采用漂木打捞作业,江中漂木滚滚而下,犹如万马奔腾,蔚为壮观。经过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砍伐,阿坝地区天然林遭到深度破坏。幸而手下留情,保住了九寨黄龙两处孤山,否则也成了锯下之鬼,尸漂大江之中。九十年代,朱镕基总理亲临阿坝山区,视情严重,当即拍板,停止砍伐。若再砍伐下去,二十年后岷江就断流了,川西人的母亲河就不复存在了。严重啊!
这是过去年代发生的事情:河上漂浮的木筏,木筏上用力划桨的漂师,打烂的筏子漂散在河上的墩子(圆木),水中沉浮的漂尸........这些往事仍然历历在目,它刻画在灌州(老灌县)民俗风情的史壁上,既辉煌又悲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