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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婆婆蛮体面的。”

母亲第一次见到婆婆,便这样由衷地对我说。虽说那时我还没有正式成为婆婆的儿媳,但多少还是知道,亲家母之间一般都是暗中较劲,谁都不服谁的,母亲的“评语”无疑有悖于这个常规。我于是有理由相信,要么是母亲看问题客观,不是一般女人的心胸,要么是婆婆确实体面,值得这样的称赞。两者至少居其一。

婆婆年轻时确实是个美女。高挑的身段,精致的五官,一头瀑布似的黑发,使她美甲一方。逢年过节,她总接到邀请,出演当地采莲船里的“船娘”,有时人手不够,还反串过船头的艄公。扮船娘时,虽然采莲船四周用绸布遮挡,但仍能隐约窥见她的芳容和船底的款款莲步。扮艄公时,她头戴遮阳帽、身扎宽腰带、脚蹬红缨草鞋,一会儿轻控船浆,慢捋胡须,一会儿现编现唱,十分英武出彩。我辈虽没能亲睹这场景,但仍能想象出婆婆当年扮谁像谁的神韵。可惜那时没有现在这多“海选”,不然,以婆婆的条件,没准也能当选个“超级女神”哩!

婆婆生于1925年农历3月初8,识文断字,在她哪个年代的农村小镇,绝对屈指可数。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虽为农家女儿,却没干过多少插秧割谷的农活,更多的是挑花绣朵。由于心灵手巧,刺绣精美,许多人家接媳妇嫁姑娘的嫁妆,都请她承揽。出嫁后,新老“客户”跟赶着到了婆家。于是,老婆婆便把操持家务,做饭引娃的粗活包揽下来,让我婆婆心无旁骛地做她擅长的女红。那年月,绣一对枕头可以赚六块大洋,一个月下来,比公公的月薪还要高。经济地位决定家庭话语权,婆婆一生在家里头说了算。

随着时代的变迁,描花绣朵不时新了。她先后当过居委会食堂的事务长,到工厂干过临时工,年岁渐大后,便跟踪着儿孙们的脚,不知疲倦地做着各种款式的布鞋棉靴。她做的鞋款式新颖,工艺精湛,舒适养脚,好穿好脱,经常有人上门讨教,或打听是哪里买的。一次我带儿子回娘家,母亲看见外孙脚上的棉鞋啧啧称赞说,“瞧这鞋做的,就像没沾过手”。

婆婆的好手艺到晚年都没荒废。一次,邻家的儿子从部队回家探亲,回去时想给每个战友带一双手工鞋垫,求婆婆出花样。年愈八十的婆婆戴起老花镜,一口气画了三四十双,竟没有一双雷同。那小伙喜滋滋地接过花样,当即信心满满地断言:我这鞋垫拿到部队,保准能把其他战友的礼物PK下去。

有一长就有一短。婆婆把精力花在针线上,烧火做饭就成了弱项。老婆婆去世后,她只得仓促上阵,常常是锅都烧红了,盐罐油罐还没找着,她便一边找油盐一边哭老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一餐饭对付下来。十多年过去了,直到我当了她的儿媳,厨艺仍没明显长进。遇到我回家,婆婆最热衷的就是下面条,而且我碗里的内容总比别人丰富,又是鸡蛋又是肉的。次数多了,终于发现这是婆婆的“战略战术”,她害怕整那一桌麻烦的饭菜,又怕亏待回家不多的儿媳,便以我为款待重点,只要把我“浓墨重彩”了,其他的就可以一笔带过。

七七年恢复高考,同班的一个同学参加了考试并被大学录取,可是,他得罪了所在大队的干部,那人作梗不给开“路条”。婆婆得知这事后十分义愤,立马搭班车赶到县教育局反映情况。开始,人家没在意,只说了解情况再说,见去过几次没动静,婆婆发飙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赖在那里不走,还逢人哭诉事情的由来。围观的人问:“您老说的是您儿子?”“不是我儿耶,是我儿的同学。”不知是县教育局被这位热心的老妈妈感动,还是了解的结果证明婆婆所言不虚,没多久,县教育局出面干预,终于使这位同学赶在开学前拿到了“路条”。婆婆因此颇有成就感,一连几年,只要我们回家便复述彼时彼景成了她的传统保留节目。并且,情节一次比一次生动,语言一次比一次俏皮。

公公当时是县商业局领导那会儿,正是物资紧张的年代,买什么都得凭票。多多少少,婆婆总能弄到些,大到自行车、缝纫机票,小到肥皂票、糖票、火柴票,逢年过节还有肉票、蛋票、豆腐票等。那些亲友上门求讨之日,便是婆婆风光之时。常常是,经过一番求讨与婉拒,婆婆最终还是会应允的。每到这时,她便习惯性的背过身去,掀起一层层外衣,手探到贴身内衣的口袋,摸索半天,终于准确捻出对方所想要的票。点头道谢声中,婆婆内心的“得瑟”,全都变成了脸上的春风。儿女们反对她揽这些闲事,劝她不要给父亲惹麻烦,婆婆不以为然,“麻什么烦?这些票又不是你爹(父亲)给的!”

先生有了一官半职后,婆婆的“揽”兴比当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每逢她到我家小住,只要有人找上门而先生又不在,她便十分痛快地向来人承诺“要得!我叫我儿帮你解决!”次数多了,我委婉地对她说:“您老人家不能这样表态,能与不能单位都有规定的。”婆婆照样不以为然,“伢耶,能帮就帮唦,好事做了好事在,等老大(先生在家是大儿子)回来你也帮着说说!”我只有苦笑,秀才遇到兵,你奈这老太何!

一年一度的暑假,婆婆少不得要来我家住上一阵,开始是因为想孙子,后来演变成想看电视。我们公司有自办电视台,为丰富学生的假期生活,白天把电视剧录相连续播,上午四集下午三集,中间也没有广告,这对于来自县城小镇的婆婆,无疑很新鲜很受用。那段日子里,每天吃完早点,她便把两个孩子赶进房内写作业,自己打开电视在那里候着,连上厕所也要憋到两集銜接的空档。有时孩子借撒尿喝水的由头,在电视机前瞅一会儿,婆婆立马连推带哄,把他们赶走,边带上房门边说,“乜耶(大人对孩子的爱称),快去看书写作业儿耶,将来考个好学校哈!”

按孩子们的想法,白天奶奶垄断了电视,晚上该轮到自个儿了吧?谁知,晚上她又迷上了其他台的节目,全然没有放弃的意思。她要看的是才子佳人,而孩子们要看《一休》、《米老鼠和唐老鸭》,冲突终于不可避免,一个遥控器你调过来我调过去。婆婆见硬的不行,便柔声与孩子们商量,“乜耶,让奶奶看下哈,奶奶看几天就回去了,你们还可以够看,是不是?”我见状连忙顺着婆婆的意思,动员孩子们到邻居家去看。

孙子都争不过,我和先生就更要礼让了。呆在家里无聊,出去多了又怕婆婆多心,于是私下约好,吃完饭就说晚上要开会。婆婆听了十分支持,连忙说,“去吧去吧,碗我来洗,别迟到!”在她看来,儿子儿媳越忙得没日没夜,就越说明身份重要,在单位不可或缺,这叫长进!长进,可是婆婆一直看重并称道的。小姑子谈朋友时,婆婆对未来女婿的品行、形象、家道都无可挑剔,但还是心有不甘地自言自语,“要是个党员就更好了。”我在一旁揶揄道:“老人家,您这哪里是丈母娘挑女婿哟,简直就是组织部长在考核干部!”婆婆楞了楞神,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婆婆生养了五个子女。我先生是长子也是独子,当地人称独子是“儿种”,我因此也跟着成了“媳妇种”。人们爱说婆媳是“天敌”,我与婆婆不在此列。这倒不是我多么有为媳之德,更多的,是婆婆有主动与我处好的意识。我过门后不久,她与我闲聊说:“我有四个女儿,却只有一个媳妇,女儿多了我疼不过来,所以还是疼你这一个的好。”我明知女儿就是女儿,媳妇就是媳妇,并不奢望从婆婆那里得到多于姑子们的爱。但婆婆主动示好的姿态,还是很暖我的心。我明白,作为一个从旧时代过来的女人,一个终于熬成了婆的长者,能放下身段这样说,甚至这样做,的确很不简单了。

三十多年的婆媳相处,不排除彼此没些看法。要紧的是,有了看法后能友善面对。一次,我向婆婆状告先生的霸道,婆婆轻描淡写:“我晓得。他爹(父亲)当年也是这个样。”那口气,似乎我与她注定要同一个战壕。不满意她这样“驳回原告”,我连说带笑,“妈,总不能这样没是没非吧?难道将来我的儿媳告儿子的状,我也像您这样说?”婆婆当时未置可否,但后来还是找了个机会,不乏诚恳地对我说:“女儿耶,我一个独儿养娇了,以后脾气不好,你就带过一点哈?”面对着替儿子作检讨的老娘,我惭愧了。还自诩知书达理哩,鸡肠小肚了不是?

婆婆在家里绝对权威,指挥调度一切。她说要买地做屋,公公二话不说依她;她要我们每年无条件回家过年,我们就拖家带口,赶车搭船,年复一年;她说要给哪个亲戚赶情送礼,子女们连忙掏腰包“凑份子”;她说要对哪个保姆不满意,家人就忙不迭地另觅高明。平日里婆婆最爱听的话,就是别人夸她“命好”。她的“命”确实不错,在娘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当媳妇后,遇到了善良的婆婆和厚道的丈夫。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一直不错。到了晚年,儿孙满堂,一个个都还蛮求上进。过年过节,收到儿孙们孝敬的“老人头”一大摞,她总是一边清点一边自夸,“我这一生啊,从来都不羡钱用。”

不差钱的婆婆其实挺节俭。自已平时舎不得吃舍不得穿,却舍得把钱投向三个去处。一是寺庙,她相信自己的福气,儿孙们的“争气”都是她向菩萨求来的,菩萨保佑了全家,她得知恩图报,多给庙里送些“功德”钱。二是救助孤寡老人和五保户,过年过节也象政府一样“送温暖”,买米买油给他(她)们送去,说是怜孤惜贫,向善积德,可以增福增寿。三是出钱修家谱,在一些族人的恭维下,本来就感觉良好的婆婆,越发云里雾里,觉得自己的这个家托了祖上的福,原本按人头出的钱,她一高兴,比该出的多好几倍。

诸事满意的婆婆八十三岁时,不小心摔断了髋骨,虽经多方诊治仍不能行走,只好坐轮椅。这对于性格外向的她,不能不说是个很大地打击。不知是不是因为行动受限,而有了更多静坐沉思的机会,婆婆性格变了些。少了往日的强势,多了慈爱与温情。年轻时几乎不曾与儿女亲热的她,现在见了孙儿孙女便要夸张地与之拥个抱,亲个脸,年龄小的还要求打个“啵”(亲嘴)。她撒娇式地央求六十多岁的儿子、身长树大的孙子挨她睡,连我这个老儿媳也不例外。一次生病,我们回去看她,担心自己过不了这个“坎”,她挨个地做遗嘱,说来说去不外乎后事应该如何如何。原以为流程到此结束,没想到只剩下我与她两人时,她忽然拉住我的手,十分认真地说:“女儿耶,这一生有两件事对不住你,一个是结婚时冒为你花到钱,再就是你把娃放在家里时我太节省了,冒给你带好。”我毫无思想准备,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在我的眼泪里,不乏已经遥远得近乎遗忘的委屈,但更多的还是感动!一位耄耋老人,在她即将告别这个世界时,还不忘转过身去,审视这一生的欠缺和遗憾,并希望用真情去弥补。这不应该是通常意义上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一定是觉得,这一生光圆满还不够,还要对后辈表达挚爱的完美,长留于后人心中的母爱晶滢透亮的完美!

婆婆八十七岁离世,喝一小碗早餐粥后,在窗棂透进对街窗玻反射阳光的照耀下,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儿女,一个人独自靠墙倚坐在床上面含微笑安祥地寿终正寢。后事完全按照她的要求操办,包括我们原来不太认同的做“七”,都一一给做了。坦率地说,在所有故去的亲人中,我还从来沒有给谁下跪这么长的时间,但此时此刻,在道士的念经声中,在婆婆笑眯眯的遗像前,我十分虔诚地长跪不起,为婆婆那句沉甸甸的“对不住”,也为我们长达37年的婆媳一场。

(2017/7/26於黄石)

田边的美篇

2019年12月

於走马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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