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记载的典章礼法、风物人事,还有一些涉及氏族迁徙、国家缔造之类的重大历史事件,这都是极为宝贵的。作为“史书”,它虽然自由顽皮到不可救药,但因为绝少其他文字可以代替,也就不得不倍加珍视。数千年里要研究历史几乎都离不开“诗三百”,形成了所谓的“以诗正史”。它的叙述方式和意图主要在于记事,有时还会忘情地直抒胸意。这就决定了它的风貌与品性不是后来的史书文笔那么直接和简明,没有直奔主题和目的。它时而旁逸斜出,生动浪漫,心情开敞,常常是一吐为快。这就对后世的记录文字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使很长一段历史时期的历史书写都多少具备它的性格。我们耳熟能详的一句话就是鲁迅先生夸赞司马迁的话,他说《史记》是“无韵之离骚”,再次将“诗”与“史”连到了一起。
我们记述历史的专门著作是渐渐才变得无趣的,越是到后来越是如此:不仅没有韵律,还艰涩干瘪,令人难以卒读。史章的文字仿佛变得愈加简明和严谨,绝无丰腴可言,早就失去了司马迁笔下的那种生气伶俐。于是我们眼中的史书常常是大而无当之物,这期间没有鲜活的个体,没有人性的决定力和转折关系,仿佛历史只是一个机械的组合体,是神秘而又僵硬的一次次偶然,是人人无可奈何的既成事实。这些厚笨的篇章里没有人性的温度,没有传神的细节,没有鲜活的生命,有的只是物质化的强硬拼接与堆砌。文字溲干,没有汁水,神情麻木,缺少喜怒哀乐等情感刻记,没有生动丰盈的局部。这样的史笔记录的只能是一些非人的生活和虚假的场景,岁月成为枯燥数字的累加,是无意义、无记忆价值的时间和空间。这样的史书不可能是信史。
在现代某些人那里,如果说史书一定要继承《诗经》的传统,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戏言,一种偏执的观点。他们早就忘记了那部原典的另一个重要功用即史的价值。某些人即便承认这种价值,大概也会敷衍说那是缺文少字的上古造成的偶然。但问题是,我们却会在这种“偶然”中找到最为丰富和真实的储备。我们可以由此了解那个时代君子与劳民的生活、具体情状和风俗习惯,更有一些历史关节。其重要的史料价值反过来也加重了“经”的性质。也许由此,人们会忘记《诗》的绝大部分,其产生的初衷恰是“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毛诗序》),专注于考察其中的史实,从大事到小事,从君王到奴隶。我们将把目光转向几篇可以称之为“史诗”的文字,如《公刘》《生民》诸篇。
这些篇章也仍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叙事诗,而依旧是尽情的咏唱,内容只是抒发的材料,人的情感借此攀援而上,直到一些相当冲动的场景描述出来。究竟应该怎样著史?今天的人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了,因为他们早就被逐渐形成的模式给框定,不会认可《诗》的传统和情怀,不会觉得那种随意和烂漫的抒情文字也能步入“史”的正殿。其实他们已经忘记,《诗》早就无可争议地端居于这个崇高的位置上,它已经是“六经”之首,是“三坟五典”失传之后最可依赖的文字,不仅是中国诗歌之源头,更是“史”之源头。抽掉其“史”的功能和功用,其“经”的地位便会变得孱弱。这种“史”不仅是信史,而且是足以效法的尺度,是言说先人道德行为的丰富宝藏,经历了数代人的传唱、选择和充实,今天已变得不可撼动,不可摧折。

在几千年的时光中,一些不安分的文人极尽推敲穿凿之能事,试图提出自己的质疑,然而或者无能为力,或者耽于中途。总之无法做出更动或确立,原因是难以超越。经过了孔子、孟子、荀子等先圣大哲的解释,这三百篇更加屹立于民族文明的滔滔巨流之中。对于那段历史,没有可替代的篇章,没有其他更丰富详实的文字,也就没有几千年传唱叹赏中滋生的万千思绪。它被后来者,被一代代的精神所簇拥。以诗写就的历史就存于此,它留下了不绝的余音、无边无际的蔓延。
仅就历史的书写而言,仍然是“诗与帝国对立”。整齐划一的人生观、历史观、社会观,在《诗经》中是缺少的。当年的庙堂定制者肯定会有再度规范的企图,但还是失败了,或者是不得不放弃。那是人类之初的原始时期,大自然的教导力依然强大,所以留传下来的是多极多义与多姿多彩的交响合奏,是多声部,是合唱和独唱相互辉映的历史华章。只要充满了个性,就有鲜活和灵动;有个体的存在,就有千姿百态;个性毕露的历史细节将在诗性书写中得到保存,这是一个不变的规律。就总体而言,《诗经》是集三百篇于一体的、伟大的历史保鲜行为。
摘自《读<诗经>》,中华书局2019年4月版。插图选自《诗经名物图解》,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