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岁月中的那些人
张 军

桌上,一册摊开的长凊人物志之列女传,繁体竖版线装本,书中有一行极易被人忽略的文字,却让我牢牢地记住,”邹某妻张氏,升保籐槐树屯人,十七岁于归,二十八岁夫亡,守节,年六十九”。之所以能够记牢,不仅仅因此段文字所载内容,更因为这籐槐树屯,是我的老家。
籐槐树,望文生义,就是一株紫籐缠绕一棵槐树,真实情况的确如此。我出生时槐树与紫籐俱已不存,听老一辈的人讲,村中原有一座古庙,庙前有一棵不知栽于何时的虬然老槐,树干上一株紫籐依槐而生;所谓屯者,古代屯兵驻营之所,莫非我老家的这个屯子,曾是屯兵之营地吗?又或者集诸多散户成村是谓屯,具体成因已湮灭在我所不知道的历史尘烟中,只有沉下身认真去考证,方可弄清其中的原由,今日也不必再去探究,只要知道村名为何而来也就可以。庙与树皆毁于那个特殊的年代,后来,人们或许感到叫起来麻烦,遂简称为籐屯,逐渐村庄的旧名称,今人已很少提及。
再回到那段文字,短短二十九个字,记载着却是一个女人漫长孤苦的一生。文字在泛黄的书页上沉淀成久远的历史,或在当年为人们称颂一时,也可能会有人竖起了大拇指,赞一声“真节妇也!”,可又有谁人知道,为博得这一句称赞,一个女人付出的是一生的年华,这其间多少酸甜苦辣,又有多少为外人所知?
翻开薄薄的册子,每一行每一条每一个人名,无不是一个个女人滴血的人生。十几二十几岁的年纪,现在,这个年龄的女孩,也许还在读书,也许正在恋爱,可彼时那些青年丧夫的女人们,上要孝养高堂,下要抚育幼子,长长漫漫的余生路上,顽强而又无奈的踽踽独行。前行的路途上,也许身边会出现合适的对象,也许会碰见心仪的男子,但是一个沉重的伽锁,牢牢锁住了她们向往美好的心路。

窗外,冰冷的秋雨不停敲打着窗子,滴滴嗒嗒的雨声像一首应景的季节之歌,这歌声里隐含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哀怨,是在叹惜已然过去的夏天,还是迎接还未来临的严寒?又或是唱响一曲怀旧的挽歌,为那些岁月里那些不幸的女人而哭,不过这首长歌也凄苦了些,竟听得我流下了两行清泪。
过去的早己成为历史,零零星星散落在陈旧的古籍里,又或以碑刻的形式竖立在田间乡野,经受着岁月经年的拷打,最终也许会风化成尘烟,扬撒在时空的风中,与我们渐行渐远,直到我们自已也化作青烟,与那些历史一道,合成滚滚而去的洪流,有多少人会为后人记住呢?
这样的天气,极易让人想起那些陈年的往事,那些岁月那些女人那些事,此刻正踩着绵绵的秋雨,在凄凉的风中向我走来。她们或已化作岁月的轻尘,或仍在这世上孑然独行,不过她们的身影,此际却
一个个在眼前晃动,由不得我不见不看。
几十年前的乡下,邻村一个讨饭的女人,丈夫磨剪子戗菜刀,挣个小钱全扔给了酒缸,整天醉醺醺全然不顾家。女人每天游走在四里八乡,乞讨一口干粮,晚上再晚再远的路,她也必须赶回家,因为还有一个痴傻的儿子需要照料,丈夫不一定又宿在了谁家?他是靠不上的。假如这种生活继续维系,那对于这女人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有一年有人戏弄她的傻儿子,拿给他一支开山用雷管,结果可想而知,孩子炸断了四个手指,没过多长时间,这孩子又走失在异乡,再也难以找寻,依他的智力恐无法生存,也许暴尸街头,被好心人葬在他乡地下。这种打击对这女人来说是致命的,摊上酗酒且鬼混的丈夫已然不幸,儿子本是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如今孩子远去,她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不久忧郁而终。那个整天游逛的丈夫后来亦死于肝癌,也不知九泉之下见到久别的妻儿,他会不会生出一丝悔意?
还有那个不满旧式婚姻,但又挣脱不得而疯癫的妇人,至今孤苦生活在一间四面透风的小屋里,与丈夫吵了一生,与命运抗争了一世,终还是未能追求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往下的余年里,对着斜阳残照,凄冷的风吹来,也许能唤起她往日的回忆,那些记忆里,肯定会有她年轻时初恋的人儿,想起了那些点点滴滴的旧事,她会不会轻扬起一丝笑意?那种温暖又会不会抚慰她一世的孤苦呢?
纸上的字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我瞪大双眼,却看见一个个墨字跃起飞舞,分明变幻成一张张重如千斤的符咒,如大山般压在那些年轻女人身上,她们挣扎不得摆脱不了,坠落在暗无天日的深井里,终其一生不见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