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在杨岩峰散文集《樱桃园》出版之前
不知从何时起,我曾憧憬一位朋友,比较地没有功利心,没有城府。我终于找到了,在物欲横飞的二十世纪末,他姗姗来迟,从混沌中走来,从朦胧中显身。他健壮而英俊,孤独且矜持;面对世俗,他天真且幼稚;面对朋友,他坦率且真挚;面对物欲,他冷漠且粗心。他就是岩峰君。他不是生活中的强者,也不是左右逢源的能手。面对欺骗,他常是冷静的思索;面对诽谤,他常是无言的沉默;面对打击,他表示无言的抗争。而对知心朋友,他可娓娓而谈,口若悬河;对于陌路政客,他则木讷口拙,惜墨如金。文友来了,他可当剑沽酒,大醉而卧;捉襟见肘,从不言贫,咸菜冷馍,津津有味。他就是岩峰君。
岩峰君是当今社会少有的从不设防的人,任何一个弱者都可攻入他的城堡。但他憎恨势利小人,厌恶虚伪强者,瞧不起青年导师。
他是大汶河岸边的一棵白杨,在大自然的挤兑下挺拔着。沐浴风雨,在雷电中摇曳自己的绿色。他一个世纪地俯视那西去流水,捕捉每一朵浪花,追溯它的混沌之源,思索他归迹大海后的寂灭。他常说,不变的是河,永不消逝的是生命,那是一首燃烧不尽的诗,那是一首永恒的宇宙之歌。那是流动的雕塑,千峰万壑峥嵘嵯峨;那是不尽的画卷,乌骓嘶风,的卢啸月。他是大汶口岸边的一棵白杨,把每一缕神经变成根须,扎进土层,扎进岩石,扎进地球的心中,从岩浆中补充能源,与地心一起搏动,吸冷呼热。他是人间的弃儿,但他是大地之子,天上掉下来,大汶河神奇的土地承接他。上苍折磨他,但上苍没有亏待他,生命的程序早已编排组合。渴了,大汶河水任他啜饮;饿了,大汶口文化任他饕餮。啜饮大汶河水,连同水中的星月;饕餮大汶口文化,连同遥远的执著。他终于长成,每一片叶子刻着侏罗纪最美丽的徽章,每一根枝条都闪烁着六千年大汶口文化的印戳。他终于长成四季,大自然的性格。奔放是大汶河水的奔放,缄默是泰山的缄默。他终于长成一个不倦的诗人,一个靠自信维持生命的人。
岩峰君是个诗人,或者说是个典型的爱情诗人。他爱过,不断地去爱,像春风掠过大地,大地无可奈何;他被爱,经常地被爱,像月光下的小溪,小溪无法拒绝。但是爱的翅膀经常断裂,羽毛如落英。月亮也常被天狗吞噬,只剩下漆黑寒冷的暗夜。当爱的创口流淌着生命的热血,他便以血为墨,抒写重创时的电光石火,捕捉热血流淌的动态和迸溅的天籁之音,凝成后羿的弓箭,追射痛苦的彤云和泼火的太阳,让细雨淅沥,让清泉呜咽,让小溪清浅,让江河奔泻,让大海扬波。浓缩的感情,如痴如醉,如祟如魔。一曲《太阳泪》滴着爱的光明,滴着爱的火热,追求与信仰,一起迸发。他热爱生命,他蔑视苟活。他不会像普希金那样仗剑决斗,却会像共工一样触山而亡。他是从大汶口文化废墟里站立起来的衣衫褴褛的孩子,一个被爱孕育,又被爱抛弃的汶河之子。他在铁路上干过小工,在玉米地里薅过茅草,看过果园,当过雇员,还曾当过被迫的典型,在讲台上介绍所谓的经验,他当过编辑,做过记者,过同样流浪的生活。生命之旅艰辛,诗人之旅灿烂。他的朋友是书籍,他的天地是书籍,他的海洋是书籍。诗行是他生命的独木桥。一丛《野玫瑰》燃烧成爱的呐喊和无悔,终于烧成一天朝霞。疯长的《野玫瑰》,刈除不去她的枝蔓,她的怒放,根从伤口爬进骨髓,即便成灰,还有遗落的香魂,摸不去倩影盘亘。一部《独对玫瑰》吟成五佛出世,涅槃成无形的爱神,无处不在的爱之魂魄。无论是红玫瑰蓝玫瑰还是黑玫瑰,杜鹃啼血,有光有色有声有泪。追悔、诅咒、惋惜、祈祷;疯狂、冷静、怨恨、寂寞,系于一身,爱得至诚至深,爱得阴阳颠倒,爱得山崩爱摧,爱得惊天地泣鬼神。爱是可怕的报复,爱是甜蜜的墓地。
也许岩峰君是为了爱才降生于人世的,才降生于大汶口文化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的。爱是他的欲望,爱是他的食粮,爱是他的生命,爱是他的全部——既是他生命的开始,也是他生命的归宿。
九十年代初,与岩峰君一起供职于《泰山文学》编辑部,朝夕相处,我们经常促膝谈心。我曾对他说,《独对玫瑰》,你的第三本诗集,是你诗的巅峰。你已经成为一个独具特色的爱情诗人。他默然。但他承认。一段时间内,他不再写爱情诗了。仿佛他爱的细雨已舒卷残云,他爱的狂飙已偃旗息鼓,他爱的潮汐已失却月的吸引。泪已尽,血已干。该埋葬的已经埋葬,该追荐的已经追荐。青春无悔,爱无悔,不管爱是多么吝啬,多么诡谲,多么残酷,多么无情。爱是一种距离,爱是一种神往,爱是一种梦萦神绕,爱是一种失魂落魄。人一生,无论爱与被爱,一次足矣。而爱之诗,则是对爱的捕捉和打捞,是对爱与被爱的真诚的升华。爱神遗诗人而去,使人痛苦迷惘徘徊醒悟,才有爱之诗果坠于枝头,一生一熟一采撷。
也许因此,岩峰君转而写散文。于是他的散文集《樱桃园》问世。诗人改行写散文,得了语言上的便利。然岩峰君的散文却一改其诗风,像山上的顽石既顽且拙,像村头树梢上的鸟窝既朴且真。岩峰君的散文无论从故事还是语言,都是信手拈来,信笔泻来,普普通通,实实在在。既不无病呻吟,也不矫揉造作;既不浓彩重抹,也不虚无缥缈。因其所写所记皆是其所经所历所感所悟,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生活的伴随,每一个事件他本人不是主角便是配角,几乎伴随他成长了三十多个春秋。因而岩峰君的每一篇散文无不散发着家乡热土的泥香,弥漫着村镇百姓袅袅烟炊的温馨,鼓动着汶河古渡的浪花,浸透着大汶河文化的神奇神韵。然其散文故事又拙中见巧,平中见奇,娓娓道来,又不乏自嘲的揶揄和解嘲的诙谐,几乎篇篇飞溅着事实的金石之声。因为真实的故事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读他的散文,使人神往,能让我们触摸到他所经历的已经逝去的且逝去不远的那个时代的质地。
岩峰君的散文,几乎每篇都悬浮着悲剧意识之美,似惨云愁雾,忽集忽散,缥缈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酸、令人伤感、令人欲哭无泪的风景线。残阳如血,马蹄声咽,残云愁雾掩盖之下的悲剧内核,都有着动人心弦、感人肺腑、震人魂魄的艺术感染力。读之令人感叹、令人痛惜、令人愤慨、令人发指、令人回味、令人反思、令人醒悟。感时花溅泪。岩峰君的散文情感的感染力,正是其散文悲剧艺术的独特张力。
岩峰君无论作为诗人的岩峰出现,还是作为散文家的岩峰出现,生活悲剧对其心灵的创伤,创伤在其潜意识中的沉淀,一旦流淌出来,悲剧意识和悲剧色彩就像山溪一样一路呜咽而来。于是鼠咬天开,岩峰君在生活中是悲剧的主人公,在文章中,则形成了自己的悲剧艺术风格,这就是个性在普遍性中的显露。这是造物主的公平,但造物主的公平总是把人折腾得筋疲力尽才姗姗而来。
岩峰君在生活中不是强者,缺少竞争意识和竞争能力。然而,在文学这块艺苑里,他却成为一位佼佼者。这不是偶然的,天赋和勤奋加之他人无法匹敌的痛苦磨砺,如果这也叫得天独厚的话,诸君对岩峰的文学造诣和丰收是嫉妒不得的。天假使然,诸君也不一定为了文学艺术的魅力甘愿与岩峰君调换一下位置。
你是你,他是他,岩峰就是岩峰。正如他在诗集《太阳泪》中的小传所述:“降生于‘文革’之前,谙事于‘动乱’之后。生活在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群体,却得到了过多的尊重和爱。喜欢吃亏,一个死要颜面的人。智力平平,却爱舞文弄墨;崇尚自由,不太安分守己。既浪漫又现实,既大胆有怯懦,即自负又自卑,既武断又随和,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往往作茧自缚,恐怕难成大器。”除了自谦之外,基本属实。这是求不得的,也是学不得的,这是与生俱来的。是上苍的惩罚,也是上苍的惠顾。因而说,一切的文学都是传记性的。幸福是从童年开始成长的,痛苦的车轮也是随童年一起扩展的。慧在其中,艺在其中,只要你是个勤奋的挖掘者。
岩峰君从来不乏异性的追随者和追求者,且大都是淑女靓妹。虽然令岩峰君的朋友们羡慕,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诸多情女子,有为其英俊而爱慕者,有爱其才华而神往者,有见其真诚而垂顾者,有知其不幸而怜悯者,更有甚者,爱他的冷漠爱他的怪癖。除了诸多情女子,尚有乡邻亲朋对他或重或轻或浓或淡的关怀和爱抚。为了还这斩不断理还乱的众爱之债,岩峰君爱无他力,只好把这些真诚珍藏心头,泻于笔端,赞美之,讴歌之,但似乎总也写不完,还不完,所谓千千情思千千结,解不开的死疙瘩。岩峰君无论为诗还是为文,出乎其事、拔乎其类的真正原因,便是生活于他所爱的人物身上,总是跟着他的人物走,那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感觉,以及神的启示或突发的灵感。这是为人之道,也是为文之道。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行,无欲饮水强按头也不行。同是涉河者,谁得其清流?
岩峰君的散文集《樱桃园》付梓出版了,作为朋友,我写了上面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以就教于作者和诸位方家。愿诸君自己观赏樱花之娇艳、品尝樱桃之甘甜。
(原载海洋出版社1997年5月第一版岩峰散文集《樱桃园》)
崔西明, 1947年生于山东省新泰县(市)羊流镇黄草村。喜读书,爱文学。高考受阻,1968年入伍,历12年军营生活,后转业地方工作。1991年调入泰安市文联工作至退休。自1968年起,在各级报刋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及报告文学300余万字。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阴阳眼》《失重》《剖白》,长篇小说《在河之洲》《官殇》《蝶殇》《寄生》,长篇纪实文学《在日本大写中国》等。系国家一级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