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缘
张 军

漆木花几,清中期。造型简洁,不事雕琢,线条流畅,飘逸俊秀,素雅空灵,置于厅堂,远远欣赏,亭亭玉立,宛若处子,乌衣虽旧,难掩丽质,相衬之下,一堂家具,黯然失色。
此物文人所置,故而设计精巧,器型端庄优雅,做工一丝不苟,榫卯严丝合缝,边角打洼起线,更显韵味悠长。是否因其陈旧,原主弃之不用,但我视如珍宝。
木:想当年朱衣新颜,主人搬我到书房。立于一隅,静默不言,看炉烟缭绕,闻墨池香浓,听古音雅乐,伴主人攻读。他本青年才子,丰姿俊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或弄月吟风,或燃香抚琴,又爱惜器具,常轻掸浮尘,使面目长新。每踱至我身边,轻轻抚拭我面庞,没来由一阵阵心神荡漾,祈愿此景长在斯人长伴……
岁月无情催人老,数十年常相厮守,眼见得,青年才俊变老翁,伟岸身躯渐伛偻。老主人来日无多,满堂家具分与诸子。我依依不舍深情凝望,这间书房这个人,和我长伴几十年,今日分手便是永别吗?我的主人,为何撇下我,孤伶伶独留世间,无依无靠无陪伴,你却舍弃凡缘化仙去……
日子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大清变成了民国,民国又到了如今,我随主人后裔辗转流离,见证了这个家族的兴衰成败。心里犹自思念旧日主人,自与他分别,再没有一个人如他,能对我精心呵护。朱衣渐褪现老态,后辈们不询我意,兀自不管不顾,为我换了黑衣,不由黯然神伤:红衣少女成老妇,不复当初俏模样……
新房添置新家具,我自貌丑不堪用,弃入柴房成蔽屣,虫蛀水蚀尘满面。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精工细作巧雕琢,几经辗转传百年,老态颓现不复用,也好也罢恰合意,渐渐散为灶头柴,化作青烟追旧主……
我:不经意间一回首,漆木花几在眼前。娉婷袅娜似佳人,疑是前生似曾见。兀自亭立寄一隅,只待冥冥有缘客。若说奇缘无人信,偏教今生巧相遇。一见之下,我的目光,再也挪不开,久久地端祥,慢慢的走近,取一块毛巾,轻轻地揩拭,积尘成垢难以清理,遂浸湿毛巾,复而屈身,一点一点,仔细抹拭,拂去百年尘埃,还它旧时风采,心中暗叹一声,好器物好可惜!名珠暗投无人识,仙品落在俗世间。
木:是你吗?我的主人。两百年朝思夜想,多少次梦里重逢。容颜虽改情未变,仍是当年惜物人。你的气息还是那么熟悉,你的双手还是那么温暖,当你的手抚上我的脸庞,一股暖流似乎穿越了两百年,瞬间温暖了那颗孤寂多年的心,不由自主心神激荡……我的主人,两百年漫长等待,所有的坎坷曲折,都是为了今天的重逢!
我:佳器似佳子,精心布厅堂。今生多珍惜,传承到后世。每一件老物的背后,都有一段久远的传说,每一件老物的流传,其实就是一个民族历史文化的传承。就如眼前漆木花几,清代中期到现在,两百多年几代人传承,能见之收之,当惜之珍之,收藏老物件,就是在收藏历史,好好葆存并使之长久流传,才是收藏的最高境界。
木:不,不,我的主人。今世重逢我再不与你分开,假如 我是说假如,今世还是你先我而去,请你一定要告知儿孙,焚我 在你的坟前,我本就是普通的木头,机缘巧合做了花几,又幸运地与你相伴,做为一件家具,倘得不到主人的赏识,存在还有意义吗?无人珍惜的器物,如同没有灵魂的皮囊,魂已不在,留身何用?所以,等你老去的那一天,请让我相随……燃我成灰化烟去,随你遨游三界间。从此长伴不分离,留下奇缘教人评。

几案陈设,颇费心思,古瓷宣炉,绿植盆载,逐一试过,俱不合意,一时踌躇,不知何等样物件,衬得上如此佳器?
木:我的主人,前生种种,你忘却了吗?书房诸器,各有用途,花梨香几,体态婀娜,下承托泥,上陈宣炉,焚香操琴,清心怡神;博物架上,商周鼎彝,汉唐铜镜,宋明瓷器,皆是珍品。平素里你酷爱收藏,四处搜罗,天长日久,紫檀几架,满满当当。每置一器,你必研究,时而查阅古籍,时而伏案疾书,身在书房,神游秦汉,溯源追本,严谨冶学,穷毕生心血,历数十寒暑,著成《退思斋金石图录》,付梓刊行,甫一面世,好评如潮,士子们争相传阅,一时间洛阳纸贵。
至于我,柴木所制,本不名贵,蒙你赏识,置于书房,设青瓷梅瓶,冰肌玉肤,乃是宋代龙泉窑器。注山泉之水,插瘦梅一枝。读书之余,常踱至我身边,低头细嗅梅香,双目微闭醺然欲醉,怎一副风流模样?岁月不居二百载,犹记当年赏梅人。
我:不知始于何时,也许与生俱来,莫名地喜欢老物件,骨子里总有一种怀旧的情愫。古书老画,旧制桌椅,瓷铜玉器,甚或一片残瓦,半块青砖,于我而言全是珍宝。老物虽旧内涵丰富,一件件旧物串连,勾勒出五千年的轮廓,唤起了我们这个民族远古的记忆……
木:书斋中高朋满座,茶烟里欢声笑语。赏雅器追思千古,论今朝世事浮沉。李氏东园,座中常客,同是痴古,引为知己。清晰地记得,一个秋日的午后,李生过府来访,看到放在角落的我,言道:器型虽端正,材质却不佳,何不换作紫檀木件,与桌椅几架配衬,岂不更好?主人微微一笑:东园兄,你本雅士,何出俗语?器之根本在于用。俗辈求其牢固,所用之物必粗笨,雅士兼顾赏玩,置办之器当精巧。取其材而轻其工,岂非舍本逐末?紫檀花梨一类,自南洋渡海而来,世人因其名贵故雕琢繁缛,此为我所不喜。只爱其木纹瑰丽,变幻万千,状若山水,故也落俗购之,然心中对其工型,颇不以为然。前明家具,讲究线条之美,雕饰简洁,典雅大方,赏用两相宜。自满人入关,凡物讲求华丽,非我汉人之风,祖宗几千年文化,尽毁于异族之手,每念于此痛心不已!花几虽柴木所造,型制犹存明风,故放在书房,置宋朝窑器,朝夕间赏玩。遥想当年,秦皇汉武,驱匈奴在漠北,扬国威于四海,那是何等样气概!今几兆汉人,屈异族统治,可悲可叹可恨!何日驱除鞑虏,复我汉室江山?李生掩门低语:弟之肺腑真言,只可讲与我听。当今以文字获罪者,莫不是祸出囗出。就在去年(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内阁大学士胡中藻,只诗中有言“一把心肠论浊清”,直落得满门抄斩,祸及九族。前车之覆,后车可鉴,弟应谨记。主人良久不语,凝神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当下我辈能做者,唯在古物中发掘历史,竭尽全力发扬广大,恢弘我华夏文明,并使之薪火相传……

我:藏紫砂老盆,养文竹一丛。此物原产异域,不知何时移栽中土。身姿轻柔,若少女芳华,枝叶如羽,似翩翩仙子。花几上摆设此物,当是相得益彰,更添十分雅韵,实属完美绝配,只恐陶盆体重,小花几难堪重负。
木:我的使命,便是承载,主人又何必担心?虽历二百年风雨,然肌肤未朽铁骨犹在,区区陶盆又怎能压垮?况文竹清雅,我亦喜爱。老躯承新绿,愁容展欢颜,从此日月长,与君永相守。
主人还记得侍女阿秀吗?那日她打扫书房,失手打碎宋代钧瓷花盆。那盆作倭角六棱,下承如意足倭角盘,底刻有数字为一,支钉烧造工艺精湛,实是官窑所制,水白色儿釉水,釉内弥漫淡淡紫色,更有两面聚紫成叶形,远望如秋霜落在叶面,谓之“霜染红叶月白釉钧官窑花盆”,你视若珍宝,常自品评,有好友前来,亦捧出欣赏,自认所藏旧瓷,此件当推?首。阿秀自知闯了大祸,当时怔在当地,痴呆呆失神无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扑通通跪倒在地,哀凄凄嘤嘤低泣,乞求主人宽恕。你却并未责罚于她,只言道:凡事种种,前生所定。想你与此物,前生应有宿缘未了,合该报在今世,遭劫在数,怪不得你,起来吧。物现人间,亦是有缘。缘在聚首,缘灭散去,也合着我与此物止有这一段缘份,今日缘尽,各自西东,又不知来生又到何处相遇?说罢俯身捡拾瓷片,用布细细包裹,寻一只金丝楠木盒儿,将碎瓷放入其中,嘱阿秀拿到后花园中,埋在老梅树下,口中喃喃:着你与梅相伴,均是冰清玉洁,迎霜傲雪仙品,年年寒梅开,岁岁有霜降,一路相伴,想来也不会寂寞。那一日,你把自己关在书房,水米不进,只来回踱步,定是心痛不已。想来也是,那钧瓷乃宋时旧物,素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之说,非人力可控,聚红成斑万分不易,此物更是紫斑似叶,实是无上神品,痛失珍宝又怎不心疼?……
我:今世所见钧瓷,大多金元之物,工多粗糙不堪,民间实用器皿,不复北宋风采。偶邂逅一盆,月白色釉水,紫斑如枫叶,如意足支钉烧,底部刻数为一,远观近赏,似秋霜落叶,清雅特立,非凡间所有,疑仙物降世,遂收之入藏。
木:上一世自你仙游,儿孙们并不争气,万贯家财渐散尽,所藏珍宝皆遗失,祖传老宅并名贵家具,统却售与别家。因我材质不佳,无人要此物件,故而幸运留下,看着一代代儿孙成长,其间历经辛酸坎坷,也是一言难尽,待他日得你有空,且细细地讲与你听。
前生所碎之物,何以复好如初?大小型制,釉色工艺,纵细微之处亦丝亳不差,难不成当年烧造一对,隔二百年先后出世,均为主人所得?㧕或当年碎瓷,蒙你葬它之恩,复而化为整器,隔世与你重逢?梦耶,命耶?运耶?纵我二百年间惯见风雨,许多事习以为寻常,今日之奇缘,却难以常理推之,冥冥中自有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