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有个张养浩
陈 忠
我看见了张养浩的墓地。
东邻西泺河,西邻清河北路,南有荷塘相抱,绿树丛阴之中,土筑的墓,四周砌着砖墙,看上去很简朴,没人守护,也没祭奠的花篮,只有几株大树荫蔽。前来瞻仰的人寥寥无几,但我发现每一个来此地的人,脚步都是很轻的,似乎是怕惊醒了一个人长眠了六百八十八年的梦。
墓地,是一个退到历史背后的人而让敬仰和热爱他的后人缅怀和沉思的地方。静谧、安宁、简朴,有葳蕤的花木,萋萋的芳草、明媚的阳光,有这些就足够了,真正的墓地不需要大理石豪华的装饰,不需要人工培育的鲜花点缀,更不需要达官贵人的附庸风雅的惊扰。墓主需要的是与死后素不相识的人的隔空交谈,需要对死亡和生命都怀有同样敬畏的来者。
走近张养浩墓地之前,我就想起了王开岭在《谈谈墓地,谈谈生命》一文中的那段话:他们没有肉体,只有灵魂。没有体积,却有气息。从某一天起,他们开始为活着的人而躺着。
张养浩的墓地并不像中国其它墓地一样给人阴冷、空寂、萧瑟之感,它就在张家后人居住的柳云社区里,它静穆、明亮、幽雅,此情此景总让人感觉是生者与逝者、后辈与先辈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里互吐心声。
年少时,酷爱武侠小说,记得在金庸《射雕英雄传》小说里,有一段黄蓉与南帝弟子的对话,曾提及到一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京,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那时,并不知道散曲的作者是何方人士。
后来,上中学,在课本上学习《山坡羊·潼关怀古》,才知道作者是出生在济南的张养浩。
济南自古是诗城,在这座诗城里,有影响的济南诗人中有李攀龙、王士祯、边贡、王苹,而写济南风土人情山河美色的应该说唯有张养浩。辛弃疾和李清照固然是占据“豪放派”“婉约派”的两大坛主,但他们的诗词中却很少能找到写济南的诗句。也许有人会说,他们离开济南的时间早,没有来得及写,那到了暮年,他们就没有一丝的怀乡之情?
身为济南人,我常为张养浩感到不平。同是济南历史文化名人,大家更多的记住了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南宋婉约派词人李清照,而元代著名散曲家张养浩却没有引起济南人足够的重视,也没能给予应有的地位。
我听见了青翠的鸟语。有着丝绸般质感的阳光,铺在了四柱三间的石牌坊上,毫不吝啬地落在每一片树叶上,铺在了墓前的石供桌和石香炉上,西边龟驮碑上即将湮灭的文字,也被阳光临照得很清晰,如同当年在石碑上镌刻时那样。我仿佛听到了錾子和锤子在青石上击打的声音,由远而近,似乎那些刻痕里都灌满了四射的阳光。
我依稀感觉到在墓地的上空,有一种北方民歌的曲调回旋着,时聚时合,似有非有,它混合着芦管、笛子、笙、琵琶、箜篌、拍板,筝的声响,辽阔,清越,奔放,旷达。
我看到了六百八十八年前的云庄别墅,在济南城西北十里处,位于小清河五柳闸的南岸,日青天高,水草丰美、垂柳葱茏、水鸟翱翔。
云庄别墅有雪香林、绰然亭、云锦池、处士庵、遂闲堂、半仙五亭等建筑,这些对今人已经很陌生的景物,是很难用想象来复原的,但可以指引我们置身于一个与官场迥然不同的清明世界——泉声闻隔屋,花影见垂帘,行田虫扑帽,坐树蚁缘衣。
隐居云庄别墅期间,张养浩几乎游遍了济南的湖光山色,他时而荡舟于铺翠描金的大明湖,看沙头啼鸟荷花绽;时而攀援苍烟孤峰的华不注,游兴酣畅而忘返;时而登临城北水门会波楼,鹊华烟雨楼头看;时而绕栏惊视趵突泉,叹流水缘何自作堆……朝廷曾七次聘张养浩出仕,但终都不就。后来济南人曾在省府前街路东,专门修建了一座“七聘堂” ,以此纪念这位关心社稷民生、替民造福的清官。
张养浩所任监察御史,其职责是批评朝政和监督百官。但当时元朝政治已是腐败透顶,皇帝不再喜欢直言敢谏的官员,官场到处弥漫着昏乱之气,御史一职形同虚设。嫉恶如仇的张养浩却容不得那些为臣不忠之举,决不允许这样混吃混喝看星星。于是,他一上任就到处巡察,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遇有不法之事,他就立即弹劾,这样认真的御史,在元朝,甚至在中国历朝历代都是极其罕见的。公元1307年,元武宗即位后朝政更加腐败。张养浩忧心如焚,出于忧国忧民之虑,他上《时政书》万余言,指出了十项亟待改革的弊政。由于奏疏言词“切直”,为“当国者所不容”,结果被贬官翰林待制,后又给他罗织了许多罪名,将他削职为民,并明令不再录用。
就在张养浩游观于大明湖、华不注的丹青之间,陶醉于城郭楼台、闻风有声之时,天历二年(1329),他徒然接到了朝廷的起复诏令,任命他为陕西行台中丞,去关中赈灾。当时陕西一带大旱,颗粒无收,民众饥饿,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
年已六旬的张养浩接到命差,没多作思量,立刻准备动身。临行前,他做了一件令人既敬佩又不解的事情,即把所有的家财都散给了附近的穷苦人,然后驱车踏上西行的旅程。我想,这是他一生力行道义的必然选择,他一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深感赈灾事务重大,自己年迈体衰,不成功便成仁,他没有给自己留任何一条退路。
他一路经行所见触目惊心,只能尽自己的最大能力,遇到饥民便赈之粮食,遇到死者便赐以棺木。三月,路过西岳华山,他连日到西岳庙去为灾民求雨,泪洒衣襟,哭拜在地上都爬不起来了。四月一日这天,闷热异常,灰重的云,一层层压得直往下坠,整个世界几乎都要窒息的样子。许是上苍被他的虔诚所感动,“啪”的一声巨响, 黑鸦鸦的乌云间迅速裂开了一道道蛇形的缝隙,大雨倾盆而下。当夜,他写下了《谢雨文》等诗文,以示欣喜之情。他赶到陕西官衙之后,又向上天祈雨,结果大雨如注,下了足足三尺深才止住。当地的百姓们惊喜过望,都觉得张养浩是老天爷派来的。
瓢泼大雨缓缓落定,看到干旱大地上巨大的裂痕渐渐愈合,张养浩轻舒一口气。
六百八十八年后的今天,我在想象中看到漫天的黄尘在一场瓢泼大雨中缓缓地落定,看到干旱大地上巨大的裂痕渐渐地愈合。我不知道张养浩当时的心情是如何的,但我知道,他脸上隐隐显现的那一丝喜悦,转眼间就凝固成了沉重。老天爷降下的一场大雨,是填不满贪官们私欲的沟壑,太深了,比当朝黑暗时局之下潜伏的暗流还要深渊。
在张养浩的眼里,那两场雨,倾泄的是老天爷瓢泼的泪水。
在任四个月,张养浩几乎没在衙门呆过,白天则赈济灾民,晚上便筹略赈灾计划,他废寝忘食在公署里,整顿吏治、革除弊政、惩治恶霸,没有一刻歇闲。我仿佛看见油灯微弱的光亮把他那单薄的身影,映射到暗夜的墙壁上,像一张黑色的脆纸,在夜晚凄冷的风中飘摇着。
每当外出赈济灾民,看到干旱的灾情,耳边就会响起大地开裂的声音,这声音是坚硬的、蛇形的、齿状的,交叉地碎裂着张养浩滴血的心。看到沿途生者给死者抛撒的冥钱纸币,他忍不住抚胸痛哭。久而久之,他的肉身因操劳过度而空虚了,他的大脑因忧愁幽思而枯萎了,终于有一天,他像一棵树脂被榨干的大树倒下了,身躯倒下去那一瞬间发出的落地之声,竟然没有在偌大的王朝宫殿里发出一丝的回响。
张养浩入仕三十年,官居高位,没有丝毫的怠懈,他想以自己的刚直廉洁、勤政爱民兼善天下的人道精神来辅佐朝廷,但是他没想到,他一个孤家寡人怎能抵得住如此众多的贪污枉法的官吏。就像一个持剑独闯江湖的侠客,他想靠自己的勇气惩治那些恶人,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天下灾民百姓。
皇帝正在三千宠爱的后宫里,看如云的美女舒袖起舞,他是看不到张养浩的,甚至是装作没看到。或许有一天,皇帝会瞥一眼,他知道一个诗人是成就不了大事的,即使做出了一些受人称赞的事,百姓也会对他这个皇帝感恩戴德,因为他是皇帝提携起来的,是受皇帝的谕旨前去皇恩浩荡的。而这一点,也反证了皇帝愚蠢的秉性。
张养浩并不明白,他只是皇帝的一个佣人,皇帝之说以是皇帝,是因为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重用一个人或杀掉一个人,即使你是一个急皇帝之所急的忠臣,即使你是一个人格高尚坚持真理的诤臣,但你不能毫无顾忌,不能有耿耿风骨,只能臣服于皇帝他一个人。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面对一个制度腐败的王朝,谁也力挽不了狂澜,只有被另一个新的王朝替代。
三十九年以后,他听到了轰然倒塌的声响,那带着金属断裂和烈马嘶鸣的声响,将元朝摇摇欲坠的大殿震得土崩瓦解,尔后,堆成了一片狼烟的废墟。而残余的君臣,退居到了沙漠和戈壁的漠北。
一代名臣张养浩则静静地躺在一片开满荷花的湿地北边,在荫荫的垂柳下,默默注视着六百八十八年间过往的每一个行人。
只是,张养浩至死都没有想到,他的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散曲,竟然会一直被流传至今。这诚然与它的散曲艺术有关,更重要的是针砭现实的批判意识,并道出了历朝历代衰败的真相。我想到了李木生兄《在张养浩墓前》中的一段文字:
真是千古名曲,一个人一辈子,有这样一首曲子,或者能说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话来,也就足矣。只这一句,便道尽中国历史的真相,也便有了不可颠覆的真理的气象。“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秦、汉两政权的获得与建立(包括以后的历朝历代),无一不是以百姓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为代价;一旦王朝建立,这机器的运转,包括无度的奢侈与连云的宫阙,耗费的又全是百姓的血汗与生命。我们从春秋战国的初始阶段,便与古希腊有着民主因子的城邦制度,分道扬镳了。他们历经文艺复兴与英国革命、法国革命与美国革命,将普世价值播撒得根深叶茂,我们却在王朝的轨道上不厌其烦地鬼打墙。这些个王朝,让百姓苦着,却还要打着天意与正统的旗帜,打着为百姓谋福祉的幌子,能愚民的就愚民,能镇压的就镇压,不分里表,就是要维护好一家之天下。
一个“苦”字,便是对两千多年历史的解读。一个“苦”字,也便流成了长江黄河。这个张养浩,说出这句话的当尔,该有着多么透彻的醒悟。
而现在,还有多少人仍在诵读或者知晓这首散曲呢?“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曾让多少中国文人士大夫汗颜的千古巨叹,会不会也终像一台话剧一样,在大幕落下之后,所有的人物和道具都隐退到了剧本里呢?
我无从知晓。
此时,垂柳的树荫交叉地落在“水月松风”四字上,也撒播在“风竽鸣地箱,云锦发天机”的对联上,被不经意的风吹落的柳叶,翻卷地落在了那个石碑已不知所踪的驮碑龟上。远处的两个石狮子,憨态可掬,显现出被阳光抚摩过的样子。如果没有枝头上的蝉鸣,和高架桥上汽车碾过的声音,这片墓地是寂静的,
张养浩墓地所在地,四周正在快马加鞭地大搞北湖开发,许多灰瓦白墙的房屋已被拆迁,即将矗立起高楼大厦,将以美好和梦想相结合的姿态炫耀在这片土地上,藕池、垂柳、蛙鸣、飞鸟和青苔将变成一些需要专家破译的隐喻。而张养浩这位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诗人,济南的文化名人,他的墓地的保护会怎么样昵?会不会也要被拔地而起的住宅楼群和商业大厦所淹没呢?我不禁生出一丝隐忧。
一个坐在树荫下的老人,正以迷茫的眼神注视着远处噪音四起的工地,他不知道那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将来那里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他关心的也许只是这喧腾和尘埃什么时候能够平息下来,恢复到往日的平静生活。
我是真的不希望济南的“鸟笼子”“老火车站”“剪子巷”被拆毁的悲剧再次发生。没有人想做历史的罪人,但一味地为了经济发展而不去保护历史文化遗迹甚至毁坏,迟早会被后人斥骂的。
济南是座千年诗城,留有几个诗人的遗迹和建筑,会填补这座城市的空虚并慰藉人们的精神。
有人说过:文物是民族历史的不可替代的象征与见证,承载着珍贵的历史信息,一旦被毁就不可追回了。
历史文化也是一种财富,这笔财富是用多少个亿都换不来的。
如果,在张养浩墓地西边建一片有砖雕,有琉璃瓦、以砖作屋脊的元代建筑群,有河流、荷塘、亭台、苇丛、菖蒲、沙渚,而其中坐落着张养浩纪念馆,与小清河、华山连为一体,这将是何等的和谐。
张养浩就坐在河畔的一棵垂柳树下,以他的目光,让路过者感受大自然的宁静之美和水草在微风中发出的沙沙响声,这是何等的美景。
这里一定能成为一个代表济南文化的旅游景点,它所带来的经济和文化效益,远远大于盖几座商品楼或办公楼。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这个全无人语声、只有风儿低吟、庄严肃穆的无名墓冢那样,剧烈震撼着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这是茨威格在《世间最美的墓地》一文的感慨。
肃立在张养浩墓前,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