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芙蓉街的繁华旧梦里
陈 忠
一切都在消逝,我们行走在消逝中
——题记
微凉的秋风拂过来,清透、爽亮。
风是无意的,它轻轻滑过垂柳枝叶的那一刻,也就掀开了那一组《老残听曲》青铜雕塑。身着偏襟绣衣半长衫的白妞,说唱的是晚清时哪一段旧事呢?我无从知晓,但我想,这些旧事显然已不再属于现在的人,它或许只属于过去的和未来的人。
斯时,是清晨六时零三分,芙蓉街很清静,静得有几分悠闲、一番平和、别样安详。偶见几只早起的雀儿,在平整的石板路上轻捏着小碎步。
过了高大且古朴的牌坊,豁然映入眼帘的就是挂着酒旗,商铺招牌的木制小楼,青石灰瓦白墙的老院,使人恍如走进了一幅老济南的风俗画里。
街南首西墙上有老街的示意图,上面显示着芙蓉街共有九处泉水,分别是芙蓉泉、苏家井、水芸泉、南芙蓉泉、水芝泉、关帝庙泉、武库泉、水华泉、朱砂泉。
芙蓉街不宽,两旁的店铺基本上已改头换面,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不是如今这般模样的。一个过了中年的人很容易迷失于童年的街巷里,并在那黄昏过后的街巷里寻找藏匿起来的伙伴,而捉迷藏的游戏过程是刺激的、紧张的、亢奋的。我时常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里越来越找不到熟悉的东西,一切都变得枝繁叶茂,遮蔽了许多回家的岔路,仿佛所有的场景都是被移动的背景临时搭建的一样,目的就是让我的处境更加窘迫,在走投无路时,被动地接受日新月异的现实生活。
透过商铺的大玻璃橱窗,我看见身后站着一个长者,他似乎在猜度着映在玻璃上的我表情里的秘密。我没有转身。我也在观察着他。
“这里原先是一家卖乐器的乐器店。”他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时的乐器店,没有多少名贵的乐器,大都是锣、二胡、板胡、筝、鼓、军号、手风琴……”
“还有口琴,我的第一把天鹅牌口琴,就是从这家乐器店买的。”我对着橱窗玻璃上的那个长者,也像是在自语自语。
“我家姑娘也有一把天鹅牌的口琴,记得当时,是我跟着她来这里买的,唉,一晃,四十多年过去喽。”长者说着,就转身离去了。
恍惚间,看见一个背着黄色帆布书包的清瘦少年,从街口的一家眼镜店门前跑过来,他满脸的兴奋,一头的汗水打湿了额前的一溜头发。他进了乐器店,直奔向摆放着口琴的柜台,然后,将手里紧攥着的汗津津一把零钱,小心地放到柜台上,指指玻璃柜台里的一把绿格子口琴,激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柜台里的服务员给少年拿出两把,让他挑选。少年拿起一把,双手捧住,像是捧起一件圣物。他多么想把口琴放在唇边,让快乐的音符从这里飞出去,让所有的耳朵都听见。但他还是把小心地放入口琴盒里,等服务员把发票递给他后,才飞奔着出了乐器店的玻璃大门。那是个早春的黄昏,少年奔跑的姿势,跳跃在一片夕阳的霞光里。
明成化三年(1467年)前,这条老街还是一条泉水汇成的南北小溪,叫梯云溪。那时这里,溪流映带,碧波潺缓,杂树交荫,草软沙平。
溪西岸原有枕水人家,溪东岸属于德王府(现珍珠泉大院)的西苑。清兵占领济南后,德王府建筑大都被焚毁,清康熙年间,在德王府旧址建起了山东巡抚署,这才将西苑废为民宅。梯云溪便有了东岸,逐渐出现了纵横交错的街巷,像平泉胡同、金菊巷、芙蓉巷、起凤桥街、王府池子街。民国年间,这里泉水绕流,溪流潺潺,为了方便梯云溪两岸往来,有人就搭盖上大条青石板,渐渐地,一条条青石板相接,梯云溪流经的地方,有的就成了暗沟,有的就成了明渠。有的人家就建在溪水之上,有的商铺就开在溪水之畔。慢慢地,梯云溪便云集起了众多天南海北的商贾。到后来梯云溪就变成了一条拥挤热闹的街衢。
清代有个叫孙兆溎的诗人曾写过一首反映芙蓉街一带热闹景象的诗:“街市宣阗达四冲,车行如水马如龙。芙蓉西去条条巷,香肆风吹凤脑浓。”通过这首古诗,我们可看到当时四通八达的芙蓉街交通十分便利,街面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非常热闹。芙蓉街街北的西边,有一些巷子里到处是卖古籍、文房四宝的店铺,清风吹过来的宣纸墨香,让一些路过的读书人会倍感亲切。
少年时,我常来这条老街玩耍,不仅因为有同学在这街上居住,还有就是父亲在街首路南的燕喜堂饭店上班。那时的芙蓉街并不像现在这样是一条喧闹的小吃街,而是经营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乐器、眼镜、服装、文教用品的文化商业街。再就是小百货店、裁缝铺、铜匠铺和银匠铺,后两者加工出售铜壶、酒壶、铜盆、手镯、长命锁戒指等物件。记得同学家的邻居有一个张大爷,是搞古玩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场运动把他搞得灰头灰脸的,也就没了神气劲儿。一到夏天,夜色从大地上升起之时,就会看见他光着膀子,摇着大蒲扇,躺在一张竹子躺椅上的,他右手处有一张小木桌,放着一把紫砂壶,壶里泡着茉莉花茶,每次走过他的身边,就会闻到很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四周,让人顿感一袭沁人心脾的清凉。后来才知道,他家的后院里养了六、七盆很大的茉莉花。
如果有月光照彻,就会隐隐看到茶杯里飘着的茉莉花朵,微微荡漾着,比月光还嫩白。
慢步向前,一座西洋式的坡屋顶、砖混结构、色调素雅的三层大楼凸显在街西侧。这座楼四周有砖砌的女儿墙,三层上有一挑出的阳台,阳台由涡样牛腿支撑,三面是卷草纹样的铁制栏杆。这是1913年由山东著名的教育家鞠思敏、王祝晨、许德一等人发起,教育界近200人集资创建的济南教育图书社大楼,你别看现在有些破烂不堪,当年可是很有名气的,这家图书社代理中华书局的书籍和课本,其业务遍布山东各地,还有河南、河北等地,同时,还为济南的图书行业培养了大批的人才。记得有一次陪一个诗友来芙蓉街游览,当时他站在这座楼前,抬头看了看楼门上的餐饮广告牌,话里有话地说道:在这家饭馆吃饭,肯定是吃不出书香和文化气息的吧?我当时开玩笑地回答道:在这个到处是吃货的年代,吃货们是不需要书香和文化味道做佐料的,只有你们这些诗人们才喜欢墨香。
教育图书社大楼南临,原有一座两层的中英大药房,路对面芙蓉巷里的三层楼的广利顺照相馆也被拆除。
当年这三座西式的洋楼,是很醒目的时尚建筑。
张大爷给我讲过,说这条老街过去从南往北有四座庙,依次为土地庙、龙神庙、关帝庙、文庙。明清时,因这条街的四周多是巡院、都司、布政司、府学衙门,更是考生赴贡院考试的必经之地,所以,它不仅仅是一条盛极一时的商埠,还是文人墨客饮酒赋诗的雅聚之地。
确实如此,往前走不几步,路东有条东西走向的金菊巷,进巷不远路北,原来是一家比较高级的妓院,再往里走,巷东头路北1号和3号的大门里,就是始创于1932年3月的燕喜堂饭店发祥地。听父亲讲,老燕喜堂的创办人叫赵子俊,炉灶的掌门人是侯庆甫、梁继祥,他俩以清汤、奶汤等汤菜见长。再就是临近王府池子的东鲁饭庄,当时也是很有名气的鲁菜馆,据说,可同时摆一百多桌酒席。
曾在省图书馆翻阅到过许多芙蓉街的老照片,虽然都是些黑白照片,但依然会从叠落的马头墙与山墙、圆形的小窗洞、影壁花脊上的花朵、带垂花柱的砖雕、木雕精美的裙板装饰、平铺干摆的瓦饰和出挑深远的屋檐上,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将我引向多雨潮湿的江南和四川一带沿街的店铺。
仿佛感觉有一束清凉的光线,临照在了从青石板缝儿里涌出来的清冽的泉水,抚摸过了那些店铺之间密集的白色凉棚,清洗出了恒祥兴的绸布店和聚蚨祥的大染坊,光临了钟表店的橱窗和理发的剃头挑子,清晰了济南诗人许邦才读书的瞻泰楼,明亮了府学文庙的影壁和大成殿,也丰富了那些文人学士流连赏玩的表情……虽然带有些陈旧与苍凉,但依然会给后人组合成一幅繁华如烟的景象,远比废墟上的荒草镜像,更别具一番欢乐与寂寞。
芙蓉街的老式店铺和楼房建筑,别具风格,即使是西式的结构,也蕴含着中国式的意味,可以说是集南北于一地,聚中外于一街,兼济北方之雄江南之秀。我翻阅到那些瓦脊造型轻灵、舒展的门楼、砌着方砖的门洞、磨砖对缝的照壁、一正两厢的四合院的老照片,我首先想到的是:祥和、宁静、温馨、安逸。
我没有出生在那个年代,也没在那个繁华热闹的街衢生活过,但我相信会像民国散文家倪锡英在其都市地理小丛书《济南》里描述的那样:“这一带的居民,他们每天的日常生活,是很安静;早晨,当院内树头上的鸟儿吵鸣的时候,他们便起身了。从远处的深巷中,传来一声两声小贩叫卖的呼声。附近教堂里和学校里的众钟,也锵然高鸣,好像暗示着一天生活的开始。”你也可以沿着德国著名汉学家卫礼贤的文字敞开想象:“这座城市有众多的泉眼,清澈的泉水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流淌出来。寺庙和茶馆在城中随处可见,寂静的河岸由于摆满小摊的市场和喧嚣的人声而生气勃勃。众多的泉水汇成小溪,几乎从每一条街道旁流过,因此济南府是中国最清洁的城市之一。在河道的拐弯处,有一座不起眼的旧大蓬,早市就在那里进行。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这里就汇集了一大批古董和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有的是破落贵族家庭的仆佣拿来的,有的是商人拿来的,还有的是小偷拿来的。当然这种交易通常是秘密的。在早晨清冽的空气中,这么多人蜂拥在一起,讨价还价,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罗曼蒂克的场景。如果了解行情,你也许会在这里碰巧买到好东西。但是,你也可能彻底受骗,特别当你是一个傻乎乎的欧洲人的时候。欧洲人一出现在这里,商贩们就拿着自己的宝贝从周围的店铺里涌向你,态度十分诡秘。这常常会引起强烈的好奇心和购买欲。”在一个德国人的眼里,他观望和体味到的这座具有中国传统生活风俗的古城,有着与西方国家不同的绝妙之处,很难想象卫礼贤出现在这样的一条小吃街该是怎样的感受,是否还是那么的罗曼蒂克。
我站在了芙蓉泉池边,青石叠砌,石栏围起,池边墙壁上嵌刻着书法家魏启后题写的泉名,泉池南墙上嵌刻着魏启后手写的晏璧的《芙蓉泉》诗:“㟙华紫翠削芙蓉,山下流泉石涧通。朵朵红妆照清水,秋江寂寞起西风。”据有人考察,这首诗写的不是芙蓉泉,而是华山脚下的华泉,因为诗中的“㟙”, 为“鹊”字古写。
芙蓉泉,在金代的《名泉录》记载的济南七十二名泉中名列第四十二。清代诗人董芸曾寄居于此,并赋《芙蓉泉寓舍》对芙蓉泉周边景致做了精彩的描述:“老屋苍苔半亩居,石梁浮动上游鱼。一池新绿芙蓉水,矮几花阴坐著书。”
如今的芙蓉泉泉池并不大,看上去也不是很深,一池清水,安安静静的,没有盛开的荷花,也没有睡莲,只有几片飘零的落叶浮着,像静泊的小舟,偶有池底的鱼儿摇一下尾巴儿,随即,又安静下来。
旧时的芙蓉街,有很多泉眼,大多都隐藏在民居旁边或院落里,就像水井一样,给左邻右舍的街坊提供生活用水。街面的石板路,湿漉漉的,很光滑,每到夏季和秋天,路面上石板的缝隙里就会溢出泉水来,穿着塑料凉鞋,趟着清凉的泉水,走在“清泉石上流”的老街道上,就别提有多恣了。炎热的夏天,路边的小店铺里,会有卖冰糕的,卖绿豆凉粉的、卖冰镇汽水的,但我还是喜欢冰镇的酸梅汤,那清凉的略带些酸味和微甜的感觉,真的是难于言表。冬天,石板路上会氤氲起一层如云似雾的水汽,远远地看去,往来的行人就像漫步在云中的仙境一般。雾气是石板下面潺潺流淌着的泉水,遭遇空中的冷气凝结而成的。假如是下雪天,雪花飘落到池水里,一眨眼的功夫就会不见了踪影。
这是一个丁字路口。往西,是省府东街,临近过去的贡院墙根街,往北,不远处就是府学文庙,我的右首,就是芙蓉街上的关帝庙。别看庙不大,但它在济南一百多座关帝庙中地位却很显赫。兴盛时期,这里的香火非常旺相。
洪武年间,山东省会从青州迁移到济南,山东最高行政机关承宣布政使司、军政机关都指挥使司、科举机关贡院都建在关帝庙前,庙的北面是府学文庙。我国向来有“文东武西”、“左文右武”的布局惯例。左边有了“左文”的文庙,就缺“右武”的武庙了,所以,作为武圣的关帝庙就此应运而生了。
有一年夏天,陪几位外地来济采风的作家,路过此庙时,他们都没在意,觉得全国的关帝庙都差不多,或许,他们觉得临街的庙门根本不像个庙门,看上去就像过去有钱人家的大宅门。
我说庙里有康熙五十九年立的“考棚碑”,他们立马来了兴趣,便走了进去。院内有一《重立考棚碑记》石碑,碑首刻“共则昭垂”四个大字,碑文是贡院考试规则。有一作家问,贡院的考试规则,一般都立在贡院里,为什么在济南是立在关帝庙呢?我就现学现卖地告诉他,说关老爷有佑科举的功能,能给考生们带来好运,所以全省来参加考试的,考前一般都要来庙里拜关帝求好运,把考棚碑立在这里,来的都能看见。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谁要是违反考试规定,关老爷也要惩罚你。这一点,在那个年代是很厉害的,所以就把这个碑就立在了这个庙里。

关帝庙里也有一眼芙蓉泉。
据相关资料记载:2009年修缮芙蓉街关帝庙时,工作人员先是在大厅里发现了三块嵌在地面里的石碑,碑文向下。清洗之后,人们惊讶地发现,碑文记载此院中的一眼古井的名称即为芙蓉泉。当把整个院落清理出来后,发现此泉的泉水依然充盈。
在济南,几乎所有的寺庙,都有泉眼或泉水汇成的溪流,原因不外乎寺庙是神圣和干净的地界,而清澈的泉水既显示灵气又是对佛祖、菩萨和神仙的尊敬,同时,也对寺庙里的人日常生活用水方便。所以,关帝庙里有泉眼,这不足为怪。据专家研究考证,关帝庙院中西北角的那眼泉,就是古芙蓉泉,它与武库泉、飞霜泉一同逶迤到北流入府学文庙的泮池。
如此说来,济南老城区应有四处以“芙蓉”命名的泉水,它们是:芙蓉泉、芙蓉池、南芙蓉泉、北芙蓉泉。
几个结伴去上学的小男孩,打闹着跑过了关帝庙古老的门前,他们的背影,远远地看去,就像张着翅膀的小燕子。他们带起的晨风,摩擦着头顶上的阳光,阳光就像泉水一样,在空中起了金黄的波纹。
一家卖甜点的商铺开门了。
另一家卖旅游纪念品的商铺敞开了玻璃窗。
迎面走过来几个操着南方口音的青年男女,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在一家咖啡店门口自拍着青春的靓姿。

芙蓉街的煊赫虽然已雪泥过眼,但它毕竟还古韵尚存,还保留了一份难得的质朴。作为一条闻名的小吃街,它在保留着济南风味特色的同时,还以它广博的胸怀接纳着全国各地的风味美食。这不由地让我想起了外地人对济南人的评价:热情、宽容、大度、不排外。
向北一直走,过了马市街,快到芙蓉街尽处时,修缮一新的府学文庙出现在了眼前。庙门上方那一行模糊的字迹,告诉过往的行人,这里曾经是1946年建立的山东省立第二实验小学的旧址。我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仿佛回到了很久远的年代,在清净的秋阳下,在落叶打着旋儿飘到黑漆门洞里时,若隐若现地听到了回荡在庙堂里的朗朗的读书声。
恬静的阳光,照在了琉璃瓦顶的影壁上,看着上面圆形砖雕的清代装饰图案,我不知道别人看到了什么,是否也感受到了图案里的灵魂和呼吸?我转过身去,面朝庙门,恍然间,仿佛看到了佝着身子、浑身颤微微的蒲松龄,他消瘦的背影在急速流逝的光阴里,显得是那么得孤单,那么得忧怨。他才思泉涌,运笔入神,但十几次的科场落第,竟使得他落魄一生,郁郁而终。我怅然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就像望着一个落寞的朝代……
身后的芙蓉街伸了一个懒腰,我知道,一天的喧闹又开始了。
一群鸽子,从一座老房子的屋顶上,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