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来了,带着布谷鸟的啼鸣,带着石榴花的热情,也带来了母亲节款款的深情。人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是啊,母亲节临近了,我对奶奶的思念也与日俱增起来。在我的心目中奶奶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更是一位最最慈祥的奶奶。
一提起奶奶,就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想起奶奶那小巧的脚。自从奶奶离开后,那样盈盈一握的“三寸金莲”,几乎再没有看到了。
记忆里,奶奶脚上穿的裹脚鞋特别精致,长约十二三公分,鞋头尖如锥,裤脚缠进裹腿布里,尤显脚的玲珑。也许是因为脚小,奶奶走路总有一种站立不稳的感觉,迈着细碎的步子,摇摇晃晃,身重脚轻的样子。用我们老家方言讲“倒哒,倒哒”的,如风摆杨柳,就连发髻上的银簪子吊坠,也跟着有节奏地晃动。
奶奶说,她小时候女孩子的美可不是用脸蛋来衡量的,而是看脚,脚越小越漂亮。那时女子嫁到婆家,男方首先验看脚,撩开轿帘,掀起裤脚,如果看到的是一双玲珑别致的小脚,周围人便会赞叹声一片,新郎官更是暗自欢喜。奶奶当时就因为这双小脚,让爷爷在村里神气了许久,这神气的背后,隐藏的是奶奶无尽的心酸。七岁那年,奶奶的母亲为了不让她的脚继续长大,就把她柔嫩的脚趾折弯,用二尺白布紧紧地裹在脚下面,日子久了骨头也就硬生生给折断了。(那时的女子到了七八岁就要进行裹脚,如果不裹,就会招来外人的耻笑。)奶奶面对那样的风俗,自是无奈。一开始,走路痛得都要扶着墙。幸亏奶奶长得瘦小,身子轻,半年后,就逐渐适应了,不然更遭罪。
小时候每次去奶奶家,大多数时间都会看到她盘坐在堂屋里,弓着腰,编高粱席。爷爷则在院子里推着石碾,碾压劈开的高粱杆,“吱呦,吱呦”的石碾声在院子上空回荡着。高粱杆压平后洒上水,浸泡,再用镰刀削去高粱杆芯,柔软光滑的高粱杆外皮就可以用来编席用了。那时候,奶奶家里的生活开支大都是靠编席得来。
无疑,奶奶是最爱我的人。每次看到我去,她的脸总是笑得如花儿一样灿烂,我知道那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奶奶满脸的皱纹都在跟着笑呢。“看看!我的‘二虎妮子’来了。”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吃力地从席上爬起来,拍拍蓝大襟褂子上的尘土,爱抚地摸摸我的头,说:“快坐着,饿了吧?奶奶啊,给你拿‘好么’吃去。(好么是我们当地的方言,统称好吃的东西)”说完,就“倒哒”着她的小脚,蹒跚着向里屋走去。小时候我总在想,奶奶里屋里莫非有魔术箱吗?不然,咋能变出来那么多“好么”呢?直到大了才明白,那些“好么”都是爷爷从集上买回来给奶奶吃的,奶奶不舍得吃,总是搁上留下,等我们姐弟三人去了吃。为这,姑姑们没少数落她,可奶奶总是“屡教不改”。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奶奶则微笑着,手里端着一碗柔润的,琥珀色的槐角茶坐在我身边,慈祥地看着我。“慢点吃,喝口茶,别噎着了。你啊,真真是个‘二虎妮子’一点没错叫你。”说完又开心地笑起来。
我知道,“二虎妮子”是奶奶对我的专属爱称。因为我的性格从小就像个男孩子,泼辣皮实。夏天和弟弟一起下河捉鱼,爬树粘知了;妈妈从小也没把我当女孩看待,从不娇生惯养,无论家务还是农活,我都是妈妈的得力助手;上学后,学习成绩也不落人后。奶奶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逢人就说,“我这个二孙女是当代‘穆桂英’能文能武,真真是个‘二虎妮子’哩!”
哈哈,“二虎妮子”从此就被奶奶叫开了口。说老实话,我打心眼里喜欢奶奶这么叫我!
人常说,婆媳是冤家,奶奶和妈妈也不例外。从小我就没弄明白,为什么她们总是争吵个没完。奶奶总在爷爷面前诉说妈妈如何不是,妈妈呢,就在家里唠叨奶奶如何不好。爷爷,爸爸和我们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劝谁,也无济于事。奶奶在我的心目中,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人缘极好。妈妈也是个热心肠,吃苦耐劳,村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没一个不夸的。可为什么这样的两个好女人,老是矛盾重重,格格不入呢?难道真的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妈妈为了“制裁”奶奶,平日里不准我们去她家。可是奶奶家的“好么”却时常蛊惑着我们肚里的馋虫,难以抵制,没办法,我们就偷偷地去。
诱惑我们去奶奶家的除了“好么”,还有奶奶家房前屋后的果树。春天,奶奶家是花园,房子掩映其中,花香氤氲。桃树,杏树,梨树,枣树,苹果树……你方开罢我登场,热热闹闹,花团锦簇。我们和表亲们在树下荡秋千,追逐嬉戏,捕蜂追碟,快乐无比。秋天这里又成了果园,树树硕果累累,丰收的果实如同顽皮的孩子向我们招手。我们爬上果树,像孙悟空在蟠桃园一样,一边糟蹋一边吃。奶奶看见了,从来也不恼,总是开心地站在树下,看着我们笑,脸上的皱纹都变得可爱起来,仿若苹果树上那红彤彤的大苹果。
在这样的乐园里,谁还能想起妈妈的话呢?
奶奶家院子里还有一棵参天的槐角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是奶奶嫁给爷爷那一年,二人共同载种的,已有50年树龄了,它见证着二老的风雨历程。夏天,我们在树下铺一张高粱席,坐在上面,喝着奶奶亲手制作的槐角茶,听二老为我们讲故事。槐角茶色泽金黄,绵柔清香,让人齿颊留香;故事意味深长,教我如何做人,如何成长。那温馨的画面,幸福的时光一辈子也不会忘,也不能忘。
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1985年冬天,67岁的奶奶突然得了脑血栓,生活不能自理,爷爷就专职伺候起了奶奶,再不能编席了。院子周围的果树自然也无暇顾及,有的生了虫,有的杂枝丛生,再无往日颜色。后来,爸爸找人把果树砍伐一光,同时也把我们的快乐童年一并砍伐掉了,只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奶奶病了的那几年,我恰逢读中学,学习任务重,作业多,加上每天放学回来还要帮妈妈做事,就极少有时间去看望奶奶了。 这也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这么多年来一直埋在心里,羞于启齿。
奶奶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五年。记得,她去世的前几个月,我去看望她,已是枯瘦如柴,不会讲话了。看到奶奶如此模样,我难过极了,眼泪止不住掉下来。奶奶伸出枯树枝般的手,颤巍巍地拉着我,久久不肯松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爷爷掀起被子给我看奶奶身上的褥疮,屁股两侧溃烂得不成样子,有的地方骨头都露了出来。我不忍再看,心疼地搂着奶奶嚎啕大哭起来。奶奶硬撑着伸出手,为我擦拭着眼泪。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善待老人,因为人老了,真的是太可怜了。
回家后,我第一次冲妈妈发了脾气,一边哭诉着奶奶的不幸,一边指责着妈妈的无情。因为爸爸在外地工作,极少回家,我只好把火气一股脑儿全发泄到妈妈身上。妈妈听了,沉默不语,过了一会,默默地走过来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分明地感到几滴温热的液体滑落到脸上。
从那以后,我一有时间就跑去给奶奶翻身、擦洗、抹药。妈妈也彻底改变了,主动去帮爷爷照顾奶奶。奶奶终于在她最后的日子里等来了这迟来的爱。数月后,奶奶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走的时候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奶奶走的时候,妈妈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无意去问。奶奶走后,我总在想,人啊!为什么总是喜欢活在仇恨里,为什么我们最不肯原谅的人,互相折磨的人,往往就是我们最最至亲挚爱的人呢?像一首歌中唱得那样“为什么我爱的人总是伤我最深?”
奶奶,您在天堂还好吗?希望天堂里没有病痛折磨,没有人世间的冷漠。奶奶,您知道吗?您最最疼爱的“二虎妮子”,想您呢。
您若泉下有知,一定托梦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