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芒种
潘新日
芒种带着刺儿,扎疼了乡下。
龙卷风就是个疯子,刮倒了成片的麦子。顷刻间,好端端的麦子,彻底的成了残废。这些折断的骨头,还在努力地撑着它们丰盈的灵魂。龙卷风,是芒种的老灵魂,有股妖气。
父亲的睡意也被这场风刮走了。睡不着觉,便领着我们在麦地里拔燕麦。
燕麦兜壮,是偷吃麦地里的养分长大的,难拔。我们的手上没有力气,就从半腰弄断它们。父亲不,他会弯下腰,连根除去。父亲心狠,麦芒扎他的脸都不顾,只管闭着眼睛,带着仇恨把燕麦连根从土里抠出来。
这时候,我和哥哥都会找借口到田埂上偷懒。没事,便捏着燕麦的黑胡子,把它从肥大的麦壳里拽出来,用吐沫把燕麦的那根黑毛打湿,尖着手让燕麦倒立,燕麦就会自动转起来。光着屁股的燕麦,为我们枯燥的劳作增添了些许乐趣。
玩着玩着,冷不丁的,父亲的巴掌就会落下来,把我们拍到麦地里。拔燕麦不是好活,扎人不说,手还勒的通红。眼前的燕麦都不是瓤茬子,都在风中点着头,向我们示威。
我一直盼着母亲喊我们吃饭的声音,会从我们来时的路上跑过来,可日头都高过头顶了,那条路还没递过来一句话。
燕麦是麦地里抓不尽的贼。父亲拔了一辈子也没有拔完,仿佛越拔越多。燕麦个子高,远远就可以瞅见,和庄稼并立,一头乱发,着实让人讨厌。
麦棵里的杂草是生活在麦地里的侏儒,老是绊脚,需要抬高了才不会绊着。我的大脚头顶破了鞋,脚趾露在外面,被草和麦子挎的生疼。大哥咧着嘴笑我。他刚吃了桑椹,黑黑的虎牙像一个没有嚼碎的桑椹趴在那。
一个大长虫蜿蜒着从我们旁边穿过,吓了我一跳。大哥瞅了一眼,使劲躲了一下脚。蛇受到惊吓,伸着头使劲地逃命,一小会就不见了踪影。大哥说,这条长虫他去年就见过,尾巴秃秃的,是连桂去年抓住故意掐掉的。我没看清,但又相信大哥说的,就追过去找,麦子踏倒了一大片也没有找到,是不是秃尾巴蛇只有大哥最清楚。我懒得听从他那一口歪歪扭扭的黑牙后面翻出来的假话,就把手里的一把燕麦朝他扔过去。
父亲骂了我们一句,眼里的凶光比田里的麦芒还扎人。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手腕被麦芒扎的无数个小红点,有点痒。我开始记恨麦子,故意把它们踩在脚下,这样解恨。
倒下一棵麦子就等于倒下父亲的一条命。见我们不耐烦了,父亲就摆摆手,放了我们。
父亲继续与燕麦为敌,他这人爱较真,绝不让一粒燕麦成熟,来年再和麦子抢吃的。不过,燕麦是麦地里的老油条了,再整都整不完。为这,父亲气得像鬼一样。
芒种的路总是向外的,它和庄稼穿一条裤子,芒种一到,庄稼就老了。
人,开始没日没夜的到田里忙,收和种都在这几天完成。麦子和稻子的交替,让人吃不消。干不完的农活把人折磨得吃不下,睡不好。农事,比天都大。
母亲尖着嗓子喊吃饭的声音被我们截在半路上,父亲听不见,大哥便扯着破老鸹嗓子接着喊,脸,憋得通红,使出去的劲把路都扯直了。看见父亲招手了,才止住叫。喊声,带着奶腔。
早饭的时间快的尝不到味,简单的扒拉几下就结束了。忙的时候,没有吃饭时间,早饭也就是一个馍的事。
长大了我才把芒种的身份弄清,这个只有农村户口的节气,名声在外。农忙,是它的孪生兄弟。我讨厌这个节气,它是农历里最穿得最破,累的最狠,沾满了灰尘,带着汗味的时令,它一辈子都住在乡下,接触不到一个高层人物,天生就是种田的命。
父亲喜欢,他总是掐着指头盼望着的。芒种,站在春荒的后面。人,熬到这一天,下一年就有指望了。往往,父亲会赋予它麦香一样的生命,麦芒一样把所有的日子都射向天空,箭指日月,满头的银针,带着倒刺。
爬到杏子树上,芒种,酸的倒牙根。
我不明白燕麦怎么老是爱在小麦地里插嘴,和麦子挤。大哥不说话,指着天上的飞机说,都在挤,它也是。
芒种一来,燕麦就老得混不下去了,它被判了死刑,所有的麦子都成了它的判词。
牛,一口就把燕麦咬在嘴里嚼,细碎的日子都被它吞到肚子里。芒种之后留给自己的,是没白没夜的忙碌,耕田是它的命,它注定一辈子要拉犁拉耙。
我就不认命,我跟大哥说,我不想下地干活,就想坐在打麦场的树荫下看鸡,看鸟。不让鸟儿偷吃粮食。
大哥塞了一个桑椹在嘴里,咕隆着说,你把狗的活干了,还是送水吧!
水,是乡下的补丁,缝起农田和村庄。
芒种时送的水都不需要烧开,是直接从深井里打上来的井拔凉。我这人胆小,从不敢站在井口上面,就趴在井沿,用长长的细线把玻璃瓶放到井底,灌满水再提上来,倒入准备好的陶罐里,而后,跑到大人面前。
天热,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好喝,有透心凉的感觉。时间一久,水就温温的,全是日头味,难喝。
芒种时的水都是死了的,活着的水会伴着雷声从天上落下来。正忙着收麦子,一阵风,大雨就拍在人身上,这些容易碎的水珠子,炸开了,就是一片,打的人睁不开眼睛。这个时候,野蒿和菖蒲都溜到墙根下避雨。墙,是它们最大的靠山。
下雨天,我们是开心的。不开心的,就是父亲,他担心小麦会出芽子,磨出的面蒸不熟。
蚂蚁是雨的眼线。暴雨将至,蚂蚁慌乱的储存食物。它们排着队往树上爬。高处,是蚂蚁的楼,萤火虫点亮灯盏为它们照亮。麦香飘来,树叶伸出手臂去够,那么多的香,成为树的香水,成为被芒种用水洗过的素签。叶子,是蚂蚁们绿了的眼睛。
麦子成熟了,雨,就成了赖皮,老是赖着不走。父亲赤着脚赶它们,把它们送到池塘关起来。
水,成了鱼的饮料。
父亲会读心术,早把雨水看透了。再大的雨,都怕大日头。日头的光芒,都在麦子头上长着呢。麦子自私,不让它们乱跑。
泥巴路就是难干,还没有路眼,乡下的心就躁动了。
镰刀,是麦子的刀斧手,开始收割生疼的日子。夜里,父亲把月光磨得透亮,好让阳光沾边,刀锋含着日光和月辉,可以吹风断发。
开镰,没有仪式。父亲弯下腰的那一刻,麦子们就注定会直着进来躺着出去了。麦子的劲都长在头上,一割倒,就头重脚轻的。
田里的土还没有干透,有些麦子甚至来不及割断,就被父亲连根拔起。麦黄了,抢回去就是粮食,抢不回去的就成了心病。父亲和麦子之间连着亲情,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村庄。
麦子,是清朝的遗老,留着闪亮的小辨,心里装着一场雪。那份洁白里,装着无数个人。
芒种,不喜欢偷懒的人,它是勤劳的替身。这个时节,我老是挨骂,大人每天劳累出来的一头穷火都发在我身上。而我,也只能委屈的拿着镰刀,拿麦子出气。
五月流火,那日头毒的,起皮,我感觉自己都快被这火烧着了。大哥说,麦秆变焦了,镰刀一碰上去就断了。我却感觉不到。大热天,冒着黑汗,又饥又饿的,镰刀也变钝了,老觉得割不动。
割麦,耗得就是力量和韧性,当累的像一滩泥一样的时候,能在大太阳底下的田埂上坐一会,也是舒坦的。即便是田埂热的烫人,也渴望。过度的劳作,实在受不了。
坐在日头底下烤的时候,我的眼睛是可以看见地上的水分被蒸发出去时的样子的。它们一层一层的,就像是透明的波浪,手拉这手行走。满眼都是稠一点的空气在晃动,让我联想到灵魂的模样。光芒的手,是模糊不清的事物有了皎洁的方向。哥哥说,阳光下葬,竟用水分当棺材。
不过,艰辛的劳作也会有开心的事。我磨洋工的时候,镰刀碰到了一块砖头,却发现砖头会爬。原来是一个大乌龟。龟儿子,还以为是砖头呢?这家伙胆大,昂着头东张西望的。我对大哥说,你看它的脖子那么长,会不会是那条秃尾巴的蛇盘在里面了。大哥笑了,露出了他黑牙后面红红的舌头,像一团燃烧的火。他故作神秘地样子说,别胡说,乌龟是灵性动物,是隐藏在麦地里的神仙,千万不要对它不敬。燕林去年烧吃了一个乌龟,嘴烂了半年都没好。
父亲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他就这样保持着对麦子的崇敬。这是他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劳动姿势。其实,是累的,让他的骨骼变了形,体力的伤疼里,含有温饱的渴求,我们晓得,父亲的精神自信就是这些填饱肚子的粮食。
他的腰弯下了,庄稼们都站了起来。
稻场是麦子的归宿。麦子从上扬的高空落下来,便脱下了衣服。一个跟头,它净身出户,成了麦,成了人心里那一小点慰藉,有沉甸甸的感觉。
麦堆和坟墓的样式长得那么像,麦子的宿命和人一样。麦子死了,在稻场堆着,人死了,在麦地里堆着。土堆、麦堆,形状是一样的。
麦是稻的前身。秧苗拔起来时,硬硬的稻壳不经意间会扎到你,刺痛了拔秧的人,虽然是一阵见血,可心里是欢喜的。细细的疼,是稻子们尖锐的叹息。
父亲开始放水。这些关起来的水被引到田里,它们开始自由,用毕生滋养水田里的一片片绿意。它是水稻的娘亲,一直陪到老。
一个人,如果没有干过农活,绝不懂得对粮食敬畏。手里捏着秧苗,把它们一棵一棵地栽到泥土里,需要耐心,更需要虔诚。每种一棵秧苗,人都要弯一次腰,点一次头。对待庄稼,没有任何人比农民心诚。
水稻,是农民用头磕出来了的。
人,托生在乡下,注定要用手在田间行走。手,是庄稼的媒婆,一交给土地,就等着生根发芽。包括大豆、棉花、玉米。包括油菜、红薯、土豆。
种田,一年一年的过,发黄的旧时光里,农民一点一点的把自己种到土里。
芒种,在方言里还乡。刚刚闲下来,芒种就派无数个吊死鬼拉着长长的细线,挂在树上。父亲不招惹它们,他说,那里面包着一条命。
我们不管,只管害,哪有那么多的命,分明就是一个个从天而降的小虫子,绿的、褐色的、黄色的都有,这些伞兵,在树枝下挣扎着。我们把它们拽下来,用脚把它们踩扁。虫子死了,看不见的细丝会沾到脸上,痒痒的,像蜘蛛网。急了,我们就拿着棍乱悠,反正,看不见。白白的挨一棍,这些芒种的细软,就散落在民间的草尖上。
芒种,六根不静。这时候,你不得不相信,人是有灵魂的。
应该说,吊死鬼是每棵树垂下的一根根鱼钩,在钓已经掉色的时光,一身的毛,有毒。
大人们都会绕开树行走,除了庄稼,他们什么都不感兴趣。
秧田里的秧苗得了根,开始变黑,这些刚刚活过来的年轻稻子,正直少年,需要打理。父亲开始给它们加肥,让它们有充足的养料,好好生长。水田肥不肥,全看人。
燕林家的秧田缺了水,秧苗干的发黄。他家里的大人生病进了医院,秧苗成了舍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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