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姨

寇俊杰

知道三姨病重后，我多次到医院看望，每次看到她日益憔悴、败像渐重的病体，心里就下决心要为她写点什么，但一直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和心情，甚至想着会有奇迹发生让她康复。然而神仙乏术，直到她去世多日，我发觉她已成断线的风筝——渐渐远去，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我才逼迫自己坐下来，用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为她写点儿什么。健康的人总是身体自由，但灵魂总会被琐事绑定，说一些不想说的话，做一些不愿做的事，耗费我们很多时间——时间都去哪儿了？答案不言而喻。这一点不能和病人比，更不能和逝去的人比。还没走远的三姨，你懂得，也相信会得到你的谅解。

我母亲是老大，我舅、二姨和四姨因为种种原因，都在外省安家落户，外婆去世后更少来往，而三姨家和我家相距不过十几里，所以，不管从概念上还是生活中，三姨都是我母亲这一边亲戚中我最亲近的人。很向往古时候亲属间的称呼，比如叔父、婶娘、姑母、姑父、姨母、姨父等，父母辈的从称呼上就可看出亲如父母，更有同辈中也视为尊长的，长兄为父，长嫂比母，包公不是把他的嫂子叫嫂娘的吗？现在虽然不这样叫了，但我的三姨待我真的不亚于母亲。

我是七零后，记事的时候，人们大多都不为吃饭发愁了，但我们村远离河道，水井又少，所以菜地少，吃菜很单一。三姨村是附近有名的菜区。我们家没菜的时候，她会让她的子女送来。特别是到了冬天，她更是萦记着我家的萝卜、白菜是否够吃。记得有一年下大雪，好几天都出不去门，我们家里的菜吃完了，每天只能吃咸菜下饭。突然有一天下午，虽然没有下雪，但下雪不冷化雪冷，再加上寒风呼啸，地上雪厚冰滑，谁也没想到三姨和表哥竟然在这时候拉着架子车来了——车上是用塑料布盖着的萝卜白菜——这时的我们，真的感到雪中送菜比雪中送炭还好！

那时三姨已五十多岁，因为终年劳作，皱纹和白发过早、过多地刺着人的眼睛，动作也有些迟缓，好像过早地进入了暮年。我听母亲说过，种菜要比种庄稼费事费力得多。这我也深有体会，我们家只有一分多菜地，可母亲在菜地呆的时间差不多抵上四亩庄稼地，而三姨家有三亩多菜地，况且姨父又是工人，很少在家帮她，儿女又在上学，三姨劳累程度是全家人的总和。

三姨拉着架子车，表哥在后面推着。到我家时已是三四点钟。三姨满脸汗水，头发却因为结冰冻在了一起，像是戴着冰帽子。她身上的衣服已看不出颜色，裤腿上沾着泥点子，膝盖上还有两块泥巴印——不用说，这一定是在路上滑倒了。三姨也没有歇，帮着我们把菜搬到屋里。母亲说：“雪下这么大，菜都冻在地里了，你咋把菜弄出来的？”三姨说：“菜在地里窖着呢，我把雪扒开就行了，只是路不好走！”母亲说：“家里有粮食，饿不着我们。”三姨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们正长身体呢，没菜吃怎么行？”母亲要烧火泼鸡蛋茶给三姨和表哥喝。三姨不让，说天短路远，喝口热水就行了。她又从车上拿了个塑料袋，说里面是表哥穿小的了棉衣，还不太旧，让我穿。母亲说着感谢的话。三姨说，要感谢就见外了。我也很高兴，知道三姨家种菜比种庄稼收入高，姨父又当着工人，家里条件比我家好。平时，她没少给我衣服穿，有些衣服还很新。

当然，三姨家对我们的帮助还有很多，有一年我们村发大水，我们全家逃到了三姨家，在她家吃住了一个月。三姨家住房不多，但仍腾出来最好的房子让我们住，吃饭也尽量做好吃的，还不让表弟和我争着吃。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只知道三姨家比我家好，三姨比母亲亲。最后洪水退了，我们要走了，我还对三姨家恋恋不舍，哭着不想走。

后来，三姨家随姨父搬进了城里。再后来，儿女们也都成家立业，孙辈们也都上了学，可是三姨却没享几天福，突然就得病，住院，转院，子女们虽想尽办法，但终无法战胜病魔。仅仅半年时间，三姨就以七十八岁的人生，永永远远地走了！

永远有多远？

生离死别都是痛事，但生离哪有死别痛？离得再远，只要活着都有可能相见。三姨病重期间，去了美国打工的表哥不是也回来了好几次吗？况且现在视频聊天更是方便快捷。可是死别，相隔咫尺却也看不到，而且三姨的音容笑貌，种种凡事，也必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淡。这是无奈的事。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说“人死如灯灭”？这个比喻是多么地蹩脚！灯灭还能重燃，可是人能复活吗？灯灭还有灯在，可是人呢？一缕烟，一捧灰！我倒认可“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的说法。天上的恒星是那些历史伟人，他们的丰功伟绩彪炳史册，精神光耀千秋。但更多的人是流星，在历史长河中一闪而过，不留一点儿痕迹。谁知道地球上曾经生活过多少人？哪怕只写下他们的名字，又有多少字？凡人的人生，注定什么也不会留下，比如我们可以回忆父母很多事，能记住祖父祖母的能有多少呢？至于曾祖父曾祖母的事，绝对是少之又少的！再上一辈，恐怕我们什么也不会记得了。对于我们的后代，他们对我们不也是一样吗？等我们老了，在床前尽孝心的一定是儿子多于孙子。想起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明星和街灯之所以分不清，就是因为它们除了都会发光以外，还有一个相似点——光线有限，越远越暗。

追悼会上的哀乐让人痛哭，墓园的安魂曲让人沉静。七十八岁，虽不算长寿，但也应该不算英年早逝；平淡人生，虽不曾显贵，但也应该没有遗憾。姨父年逾八十，身体依然健康，你们是六十年的人生伴侣；我的表哥表姐和表弟们，虽不是高官巨贾，但生活也能轻松自足。三姨，你也有很多让人羡慕的地方，三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