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花生
王秋珍
第一次听到滚花生,是在10多年前。
一到秋天,古稀之年的婆婆就会帮人锄花生。收工回家前,婆婆会在收过花生的田里,再刨上一会儿。
回到家,婆婆拿出几斤花生说:“这是我滚来的花生,等下煮起来吃。”这些花生,是遗留在田野的小个子,长得瘦瘦弱弱,典型的营养不良。把它们清洗干净,连着外壳煮起来吃,有的没有果仁,只有白花花的一层;有的里面是黑的,像被蛀蚀的牙齿;有的带着细长的尾巴,一看就是个淘气鬼。当然,大部分是可以下嘴的。花生仁细细的,粉白色,一咬,带着咸咸的香。
吃着婆婆滚来的花生,我总是试图去拼凑婆婆滚花生的情形。没有风。田野的表面在滋滋地冒着热气。一个老人,正以老树的姿势,向土地俯下身子。夕阳将她的影子拓在粗糙的大地上。我看到了另一种明亮,那是刚强和柔软迸发出来的明亮。
向土地弯腰,是婆婆的呼吸方式和生命架构。
后来,婆婆开始自己种花生。她常常变戏法似的,带回一大捧花生,有叶子有秆有根,甚至还跟着一些泥土。婆婆在水门汀地上摘花生。我也坐在她身边摘花生。一只,两只,一把,两把,花生落在一旁的竹篮上,发出脆脆的声响,像时光里的指甲花,奔跑出一地素朴的美好。
在我成长的记忆里,吃花生是一种奢望。整个村庄,没有一家种花生。每一块土地,不是种青菜、萝卜、豆角,就是种稻谷、小麦、红薯。在那个温饱还悬在半空的年代,谁会去种花生这样奢侈的植物呢?有一家也许经不住小孩的恳求,选了一块沙地种了一畦花生。这一畦花生,从种下去开始,就被一群狼一样的眼睛盯上了。花生还没有成熟,就被一株株拔光了。
那时,谁会想到几年后,会家家户户种花生呢?
如今,85岁的婆婆不仅高血脂,还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她像个果敢的智者,把大部分往事抛弃在时光的山沟。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花生芽老少皆宜,脂肪含量低,维生素含量高,白藜芦醇的含量是花生仁的100倍,我决心做一道花生芽。
花生有粉皮和红皮的两种,做花生芽,粉皮花生是首选。把花生剥离果壳,是一项手指运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按,花生啪的一声,裂了口,再用两个大拇指一掰,花生仁就出生了。它们往往以双胞胎的画风登场,小耳朵一样的果壳,摇篮一般接纳着胖乎乎的宝宝。偶尔,摇篮养育出单胞胎或三胞胎。有的宝宝胖乎乎的,撑得摇篮没有一丝空隙;有的瘦不拉几的,不用太使力,果壳就破了。挑出外衣破的,果肉瘦成枸杞干的,颜色变灰变黑的舍弃或干吃,其他的选一部分泡在清水里。
二月,我把泡得胖乎乎的花生装在淘米篮里,上面盖一块洁白的纱布。每天洒一点水。20天过去,花生像睡着了一样,毫无动静。天气太冷,没有达到一定的温度,花生对我的意愿有心领会,却无力执行。一直到五月,我又开始浸泡花生,只需3天,花生就冒出了芽。淋水坚持了一周,花生芽有了气候,有了一两节食指长。发了芽的花生,宛如一只只长嘴鸟,在欢快地唱着歌;有的芽努力地往淘米篮的洞外钻,仿佛倒生了一片玉色的丛林。发了芽的花生慢慢脱掉粉色的外衣,露出玉黄色。
把腊肉切成薄片,和辣椒生姜一起炒出香味后,倒入花生芽。盛前加点葱。不喜欢吃脆的,可以将花生芽放高压锅里压上两分钟后再炒。
“好吃吗?”我问婆婆。
婆婆笑了。呵呵。呵呵。两个呵呵之间,是毫无内容的空洞。婆婆把自己丢了。但透过时光的镜片,我又一次看到了婆婆滚花生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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