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她14岁就成了他家的“当代童养媳”,死心塌地要与他厮守终生。而他最后都不能相信,她最后的离开,仅仅因为……
秋海家的“童养媳”
张叶
1.
二菊的定亲,是挨了爹的一顿打换来的。能不打吗?连奶奶都说,打死了也不过一疼,省得在外头丢人。
毕竟,那年二菊才14岁,虽然已经亭亭玉立,但毕竟还是爹娘眼里的孩子。何况,还因此辍了学。在二菊村里那个小学,考入这个县重点中学的,几年来也不过一两个。几十块钱学费还是爹跑了三家邻居借的。原指望家里能飞出只凤凰呢,结果她踅罗半天回来了,还搞了个气人的“对象”!爹那天黑脸的时候,二菊拿出了“子君”大无畏的姿态来,歉疚是个引子,骨子里那股子牺牲精神暴露无遗,先道歉后摊牌,告诉爹,她就是恋爱了,虽然她错了她对不起父母,但她不回头。
这让原本就黑着脸的爹终于火冒三丈。那么冰雪伶俐的丫头,仿佛前几天还骑着父亲脖子的丫头,一眨眼就变了样,一搞了对象就如此蠢笨,十头驴拉不回来。爹用麻绳、鞋底劈头盖脸地抽她,姐姐和母亲拉都拉不住。以前,爹最疼她了。那时候二菊没有意识到,自己毁了爹最后一个美梦。哥哥和两个姐姐小学毕业后都已经在家务农,她倒好,务农还不如!14岁谈恋爱,还了得!
二菊没有想到爹下手如此重,头皮被扯得发麻,先前拉架的母亲和姐姐在战事停歇后也开始冷嘲热讽。嫂子更是幸灾乐祸。嫂子的幸灾乐祸刺痛了母亲,直接引起了她们婆媳间无声的怨怼,这更增加了母亲对二菊的气。全世界都孤立了她,于是,格外想念秋海,她的对象。
秋海18岁,个子也就比1.61米的二菊高一头皮。但秋海人总是笑嘻嘻的,留着很臭美的蘑菇头,用槐花味儿的香皂,总喜欢将白衬衣的袖子卷到灰白色夹克袖子外面,显出很特别的样子。他总有很多笑话,呱唧呱唧说个没完,当然,还有无穷无尽的诗歌。在二菊刚进入初中茫然失措的那段日子里,高三即将毕业的秋海先入为主地为她上了一堂堂爱情课——一封接着一封地给她写情书。“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四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等等等等,几乎先于班主任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一股脑灌输到了二菊的脑子里。
他们在这星月童话般的校园里度过了秋海的高考之年,总是他说,她听;他约她看电影,去偷附近村民的苹果,她欣然前往。一切都是“记得当年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的光景。14岁的二菊,懵懂又固执,为约会,对老师和爹娘撒了不少的谎。
直到有一天,秋海告诉她,自己落榜了,到元旦就要远行他乡——当兵。那时候农村娃去当兵的,多数是些寻出路的,高中生,到部队考上军校也未可知。
秋海问不知所措的二菊,是否愿意嫁给他。是否要像《伤逝》里的子君那样“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如此悲壮伟大独立特行,当然要。
于是秋海家托了媒人去提亲,说将来万一万一秋海考上军校,二菊就是官太太。还说,不能亏待了姑娘,定了亲,买了自行车和衣服再走。
又于是,二菊的爹将媒人骂了出去。当晚,二菊挨了那顿结结实实的毒打。
2.
但是爹打完二菊,还是不同意他们的事,爹觉着,这事他窝火大了,气还没撒完。媒人被爹骂走三趟了,媒人是秋海的表嫂,不然早不肯舍着脸噙着泪来了走走了来。再来几乎说不上话,爹拿脸墩着人家。
秋海只好偷偷地来,在村头大坝上听风,看草,吟着“陌上桑”和“上邪”,在那儿“五里一徘徊”。他让小梅捎信给二菊,让小梅劝二菊一定要“忠贞不渝”于他们的爱情。小梅是二菊的发小,早不上学了,整天在大坝上放羊。二菊的娘这几天怪羡慕:你看人家小梅,不上学也不谈恋爱,在家老老实实多好!小梅答应得好好的要保密,她还收了秋海八毛钱买的一支发夹。但转瞬她就把这事传遍了四邻:二菊的对象来了!
秋海让二菊捎的纸条,里面写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楼台会,还记得我给你的小人书吧,梁山伯在那里眉头紧皱,祝英台愁肠百结,后来梁山伯口吐鲜血,从此病倒。你就是那祝英台。
秋海又说,你看你那个爹,分明就是祝员外!就是焦仲卿的娘!还记得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吧,两个仇恨的家族,逼死一对相爱的人。如果我死了,你要和我在一起,“蒲苇纫如丝”,“贞女贵殉夫”,“妾心古井水”。二菊想,爱情必须这样吧。
当天夜里,二菊干了件她自己都害怕的事——上吊。她还没学会如何摆放凳子并将凳子踢倒。她是坐在那里的,用绳子一道道缠绕脖子,她也搞不清楚这样到底会不会死人,只晓得为了她伟大的爱情,是要拼一把的。还没想清楚这个问题,姐姐和父亲就发现了她在“上吊”。父亲疯了似的给她解开绳子,她倒是没有多憋,就是被自己吓坏了,在那里大口喘气。
父亲将头撞着装满玉米芯的麻袋,泣不成声。那一刻,二菊的心突然疼了——轻易不哭的父亲,被她气哭了。
大姐二姐在那里气咻咻地劝父亲:让她走吧,心野了留不住了。
父亲妥协了。打败了父亲的二菊却莫名地有些难过。
两天后,嫂子和秋海带着二菊进城买定亲的自行车、衣服和拉杆箱,进了城,下一步就是结婚了。嫂子和秋海总是为着什么钱多钱少的事闹别扭,只有二菊喜滋滋地试试这件二红夹克,试试那件大红呢子外套。
秋海的爹娘也来了,被二菊的爹娘好一顿挖苦。秋海的爹是修鞋匠,活儿不体面,但钱有几个,说话有些拿捏。二菊的爹不鸟他,觉得他个子那么矮,如果打一架铁定能把他撂几个个子。二菊的娘更是看不起她的准婆婆:看那眼睛小得,长得像个磨塞子,二菊怎么找这么家人。
来者却不善。
秋海的爹娘说,这定亲的衣裳也买了,二菊就是俺家的人了,得去俺家过。俺也不亏着孩子,吃喝俺家的,俺家给找工干。他们私下说,怕未来儿媳妇被亲家公打残了。
3.
秋海当兵走那天,二菊觉着挺浪漫的,站台噼噼啪啪的“大地红”,下了红雪一般。她记得秋海以前给她看过一本书,是陆小曼在站台和徐志摩的亲友们为他送别,当时也有鞭炮。有那么几分钟,二菊觉得自己该是陆小曼那么漂亮动人。
秋海的表哥、三姑四姑,都来了。秋海的行李里带有一包家乡土,说是为了不想家;还带了一包家乡的红枣,为着和战友们搞好关系。这些东西打了包,就带上了风尘仆仆的味道,整得特别“天涯”,特别“游子”。
秋海告诉二菊,如果你那个祝员外爹对你不好,你就少回去,我到了部队就给你写信,记着给我回信,我是你的亲人。二菊红了眼睛。
新兵专列开走后,秋海的爹娘一边一个拉着二菊的手往回走,从此,这个姑娘就是他家的了。从此家里多一新人,未来传宗接代,陪伴儿子撑门立户一辈子,想想就激动、新鲜。按说,公公和媳妇是授受不亲的,但二菊这个还在长个儿的姑娘,太像个小孩子了。
秋海有个妹妹,比二菊还要大一岁,平素被全家捧着惯了,对二菊一开始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好在二菊心大,晕晕乎乎也看不明白谁的眼色。
十几天后,秋海的信从部队飞来,纸上的皱痕,他说是思乡的泪水。二菊回信时,忖度自己也得有泪,但哭不出来,悄悄用酒瓯搅了杯盐水洒了几滴,瞅着像大哭过的罢了。
秋海的爹给托城里的妹夫给二菊找了两次工作,一个是石棉瓦厂,二菊负责端着水泥汤子往模子里浇;一个是木工厂,负责从厂家到门店骑三轮车运送家具。但干了几天,老板都嫌二菊未脱学生气,水泥盆子端不动,锤子把手砸破,干活不像下力气的样,找个借口打发了回来。得,秋海的娘说,孩子还小,就跟我在家作伴吧。
不知不觉,二菊便成了秋海家的现代“童养媳”。
电视里那年月正演冯宝宝扮的武则天,寇世勳演的《一剪梅》和郑少秋演的吕洞宾。二菊给秋海的信里,便写到这些电视剧里的细枝末叶,主题曲,片尾曲,他们的日记里,都贴着那些演员的大头贴,将自己的灵魂附着于之上,他们也觉着自己一会儿是小龙女,一会儿又是黄蓉了。一来二去的日子,情哥哥情妹妹,过得也蛮美好。
当然,二菊还给秋海写地里的庄稼。她跟着秋海的娘下地,他家种了一亩芹菜大棚,芹菜长得跟她那个年华的女孩一样整齐翠绿,见风拔节。春寒料峭,隔河看柳,泥融燕归,二菊扛着䦆头到南坡去松地。迎着呼啦啦的春风,邻居们都说,看,秋海的媳妇又长个儿了,比她婆婆还高了。看呀,他家里终于来了个俊人儿。
二菊有了一个闺蜜,是秋海邻居“五奶奶”家的闺女金玲。金玲比二菊小两岁,因为反复留级,还上着小学。金玲不知道怎么跟二菊混一起的,俩人一起织马海毛的围巾,一起绣带双喜的鞋垫。别看金玲学习一塌糊涂,但缝补浆洗这些“斜撇子”可在行了。有时候,她俩还约到一起去挖荠菜,看蝉蜕皮,蚂蚁搬家。二菊觉着和金玲在一起无遮无拦,很是快活。
秋海的妹妹这时候也初中毕业了,这天唆使着她娘给二菊下了禁令:以后不许再找金玲玩。
秋海的娘说,因为金玲尿床。其实是怕金玲撺掇二菊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二菊又成了一个人。农村的天空格外干净,偶尔飞过一架大飞机,拖着长长的一溜烟,让二菊想起自己村里那句很粗俗的童谣:飞机拉烟,屁眼朝天;飞机拉杠,屁眼朝上。
4.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年多,身在南京的秋海毕竟长了见识,要给乡下的对象显摆显摆优越感。他探亲的时候,除了南京的雨花石,还带回几盘磁带,是孟庭苇的。秋海说,那个卖磁带的女孩,长得跟孟庭苇可像了。那意思就是,你看我厉害吧,都能认识那么漂亮的城市女孩了。其实人家理没理过他也未可知。
二菊拿不准那个“孟庭苇”和秋海有什么暧昧,就是觉着不是滋味。先前秋海特别会哄人,那些天崩地裂的毒誓都是他教的。这会儿他们中间蹦出个“孟庭苇”,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秋海这拨兵,有当好了的,有当孬了的。好了的自不必说,肩上杠杠星星啥的越来越多。当孬了的就是秋海的同乡马桂芳那样的,听这名字就没出息,在家四六不通的除了老实还是老实,到部队也是个难带的兵,领导只好让他先从养猪开始。社会主义的兵就是要不怕脏不怕累,不能歧视任何岗位。但秋海在二菊面前,总是露出对马桂芳的不屑。
这年,秋海打算报考军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