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如花(外一篇)
段奇清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慰风尘。
两位知己志趣相投,肝胆相照,可总有一人会像花儿一样先行凋谢。此时,另一人会挥洒感怀、感激的泪水。这样的泪水会让友情之花虽凋犹艳,永远芬芳于人们的心间。
知己,是他比自己更懂得自己。1928年的一天,齐白石对连续三次登门请他的北平艺术学院的校长徐悲鸿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我连小学、中学都没教过,如何能教大学呢?”原来,徐悲鸿恭请他到该校担任教授。对于齐白石的顾虑,徐悲鸿恳切地说:“您一定能行!”被徐悲鸿真诚打动的齐白石答应一试。
齐白石深入浅出、生动形象的讲课,大受学生们的喜爱。课后齐白石对徐悲鸿说:“徐先生,你真好,没有骗我,我以后可以在大学教书了。我应当拜谢你。”齐白石此时67岁,徐悲鸿33岁。从此,两人成了忘年交。他们常在一起作画,徐悲鸿画一只鸡,齐白石就再在其旁添一束花草;齐白石画个蜻蜓,徐悲鸿也补一些花花草草。
两人这种如花的友谊直到1953年。那年徐悲鸿不幸身染重病,弥留之际,他叮嘱家人,不要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诉齐白石,怕的是老人年纪大受不了打击。
可是,在世时,齐白石的工资每月皆由徐悲鸿亲自送去。这时,工资改由他人送。当齐白石问起时,来人遂谎称徐悲鸿出国了。
“不会长在国外不归呀!”一天,充满疑虑的齐白石雇了一辆三轮车,由儿子陪同到徐悲鸿家。让他不忍相信的是,门口已经挂上了“徐悲鸿纪念馆”的牌子。齐白石悲痛万分,让儿子搀扶着进到屋中,在徐悲鸿遗像前,深深鞠躬,并泣不成声地说:“悲鸿先生,我来看你了,我是齐白石。”话没说完便已是老泪纵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徐君也。”
如此泪流满面,即真诚与悲恸,是对何谓知己最为感性、最为知性的注解与诠释。
梁实秋在台湾,好长时间,海峡两岸中断了联系,可梁实秋时刻关注着挚友冰心的消息。1968年,梁实秋两次从台湾媒体得到同样的信息:冰心与丈夫吴文藻被迫双双服毒自尽。梁实秋饱含着泪水写下了《忆冰心》一文,其中写了许多往事,述说两人真挚的情谊,文后还附了几封两人互致的信函。
虽说写了悼词,但梁实秋希望这个消息只是不实传闻。此后,他每天都会阅读港台报刊,以得到冰心夫妇还活在人间的信息。1971年,梁实秋果然得到确凿消息:冰心夫妇从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回到了北京。梁实秋高兴异常,只要一逢熟人便会说:冰心夫妇已回到了北京,任职作家协会。
1983年,梁实秋的幼女梁文蔷到北京探亲,按照父亲的嘱托,她与姐姐梁文茜一同拜访了在北京医院住院的冰心。冰心后来写道:“一个人应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就不能做人家的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后来她常常感叹道“实秋是我一生知己,一生知己啊”!
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在台湾去世。冰心接到梁实秋长女梁文茜的电话后,写了《悼念梁实秋先生》,文中也同20年前她被梁实秋悼念一样,回忆了两人的友谊。冰心在文中最后感慨道:“实秋,你还是幸福的,被人悼念,总比写悼念别人的文章的人,少流一些眼泪,不是么?!”可以想像,冰心在写梁实秋的悼文时,不知流了多少悲伤的眼泪!
知己如花。人有着最真挚、最深沉的感情,而这种情感,就像两枝花的香味一样,在彼此的心间充溢、缭绕……因而,它能让人们感受到人世间情谊的可贵,领悟到生命之花的甘醇和芬芳。
《友谊如菊》
他从小爱菊。“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雨中衣半湿,拥鼻自知心”。他爱唐代杜牧的这首诗,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心:爱吟唱。
他原名承麟,出身于一个没落的旗人家庭。3岁时,父亲去世,家中更为艰难。6岁该上学了,他却要去学戏。母亲不忍:学戏太苦啊!当母亲问他“受得了受不了戏班里的苦”时,他一心想的是为母亲减轻养家负担,一口咬定去学戏。由于旧时人们称唱戏的,即“梨园行”为“菊部”,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程菊侬。
欲让他尽早登台,练跷功时,师父荣蝶仙把一根竹筷子两头削尖后,绑在他腿洼子上。如此,只要一弯腿就会挨筷子尖扎。小菊侬不得不拼命跷腿,如此虽说难受,一想到对练功有帮助,他也就咬牙坚持。
可有的东西是不能硬撑的,比如青春期的变声。对于学戏的男孩子,变声时就得好好休息,否则嗓子会坏掉,再也不能唱戏。可他变声时,上海有人以每月六百元的包银约他去演出,师父不愿意放弃这挣钱的机会。
这时一个人出现了,他就是京剧剧作家、诗人罗瘿公。虽说罗瘿公是一名政府官员,却也酷爱京剧。共同的爱好,使得罗瘿公和程菊侬成了忘年之交。
在得知程菊侬变声倒嗓后,师父却依然要他演出时,又惊又急的罗瘿公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不要让小菊侬毁了前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提了700元块大洋,就上了荣蝶仙的家。当他说出是来为菊侬赎身时,对方虽说心中老大不愿意,但顾及罗瘿公是名流,难以拒绝。
赎身后,罗瘿公为他改名程艳秋,希望他能成为和梅兰芳一样的惊艳的名旦。罗瘿公充分利用自己剧作家、诗人身份的优势,让程艳秋上午跟武旦阎岚秋先学武把子,再吊嗓子;下午向昆旦乔慧兰学昆曲身段。又请来江南名笛师谢昆泉、张云卿教他曲子;晚上,他则到王瑶卿家中学戏。
罗瘿公还常常带程艳秋去看电影,为的是让他了解更多艺术手法。罗瘿公给他讲史说戏,亲自教他文化,如让他临摹书画,学习诗词歌赋等。
他还总创造一切机会,让程艳秋在思想境界及文化上得到熏陶、提高。在他18岁生日时,罗瘿公请康有为、梁启超、林纾、陈师曾等众名士,为程艳秋题诗作画。这些墨宝,充满勉励之情,让程艳秋终身获益。
天生颖悟的程艳秋得此培养,更出落得儒雅端秀,气韵风流。罗瘿公又依据程艳秋的身段、音质、气韵等特点,为他定身创作剧本,如写了《红拂传》《鸳鸯冢》《梨花记》《龙马姻缘》《花舫缘》《孔雀屏》等。
1923年,时年19岁的程艳秋到上海演出,戏院高悬着罗瘿公撰写的嵌着“艳秋”二字的对联:“艳色天下重,秋声海上来。”气格高华,意象不凡。
这次演出大获成功,比如人们称赞程艳秋的唱腔“曼声低回,回旋往复,幽眇奥折,欲绝还续,音节极谐婉。”“能使吾心似悲似喜,似迷惘似觉悟,惝恍焉,不能自主也。”
罗瘿公更是不吝赞誉与勉励,专门赋诗一首:“除却梅郎无此才,城东车马为君来。笑余计日忙何事,看罢秋花又看梅。”诗中,直接将程艳秋与梅兰芳相提并论。
培养出了这样的演艺明星,老天爷似乎对罗瘿公心存嫉妒。1923年9月,罗瘿公不幸病倒。尽管在袁世凯称帝前夕,他已愤然退出官场,靠卖文卖字为生,收入微薄,生活艰辛,可他依然挂念着程艳秋的前程,担心自己离世后,在艺术上他有所退转。病重时,罗瘿公托付剧作家金仲荪,日后为程艳秋写剧本;又安排程砚秋结识旧学造诣很深的陈叔通。1924年深秋,在菊花开遍四野之际,罗瘿公辞世,年仅52岁。
此后,金仲荪依照罗瘿公的嘱托,为程艳秋创作了《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等,这些剧本成为程派真正的代表作,让程艳秋登上更为精湛的艺术高度。
程艳秋23岁时,他和梅兰芳等并列为四大名旦。时人评论说,“梅兰芳柔媚似妇人,程砚秋则恂恂如书生。”指的是程艳秋受罗瘿公熏陶,气质自化,有着罗瘿公的器识及风范。再后,日寇攻占北平,“宁死枪下,也不为日本人唱戏”的程艳秋归隐西山,务农自遣。人们由此感叹,在这个有着“冰雪之操”的艺人身上,仍保留着文人罗瘿公的凛然风骨。
程艳秋对罗瘿公更是肝胆相照。罗瘿公病重期间,程艳秋不仅独自担负着一切治疗及生活费用,还天天到医院为罗瘿公喂茶饭药汤、擦洗身子……
罗瘿公辞世后,程艳秋含泪书写了一副挽联:“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惟末艺微名,胥公所赐;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稍后祭奠时又赋诗一首:“明月似诗魂,见月不见人。回想伤心话,时时泪满襟。西山虽在望,独坐叹良辰。供影亲奠酒,聊以尽我心。恩义实难忘,对月倍伤神。”联与诗,字字泣血!
程艳秋一直称罗瘿公为老师,老师病重时,师母患了精神病,除了看护老师,程艳秋还要为师母打点好一日三餐等。罗瘿公去世月余,师母也离开人世。程艳秋屡具香茗名酒,到老师和师母墓前祭奠。
老师去世,悲痛如绝的他每当看到老师教他练习书法、写诗著文时用的一方端砚时,不禁睹物思人。为了时刻不忘这份友谊及恩情,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程砚秋。
程砚秋赠与陈叔通菊花图上的题诗云:“淡极方知艳,清疏亦自奇。风霜都历尽,留得后开枝。”这既是罗瘿公与程砚秋为人的刻画,也是两人旷世友谊的写照。
友谊如菊,经历一番风霜后,自有清奇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