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咽别离
王炜
守着桑梓田园,陪着妻儿老小过一辈子,怕是绝大多数中国乡下人的梦想。当下,这种梦想虽简单却不易,经济大潮让几乎所有农村人倾巢而出,尤其那些被称为顶梁柱的男人,无论强壮孱弱都必须有所担当才不至于被人说三道四。团聚变得和春节一样一年一次不可重复。回家的日子却又那样短暂,还不及有钱人的一次旅行。此刻是新年第五天,我站在归来时车站广场,准备再一次出发,开始流浪。
已经无法记清多少次在车站告别亲人,只记得送行人由壮年的父母转为年轻和不在年轻的妻子。今年送行多了一个人,我年满十岁的儿子。坐在车里的儿子有点闷闷不乐,我们都一样,虽然不舍却不会或者不知用言语表达,更不会拥抱。在我折回去取东西时,儿子在默默流泪,给了我一个尴尬的笑容。
很多年前父亲用三轮车驮着我行走在乡村公路,道路两旁是墨绿的麦苗和枝干秃秃的杨树,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单这场景就让人压抑,何况这是我第一次出门。本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或许父亲和我一样不知怎么开口吧,直到汽车开动我们都没说一句话,但明白各自心里肯定有所不舍。
儿子的泪让我心里五味陈杂,虽然我已习惯漂泊,从一个站台走向另一个站台。似乎心都被风尘蒙了灰变得坚硬。人生最难面对的就是亲人的眼泪,那泪让你的心瞬间变得柔软,不堪一击。
今年回家拒绝了一些应酬,专心陪儿子。儿子好像也特别喜欢和黏我,连睡觉都要一起。虽然只有十岁,但比我们那时懂得多了,我十岁时感觉什么都不知道,也记不起多少十岁以前的往事。现在的孩子已经有自己的见解与感悟。
大年初三的晚上,我和儿子待在房间看电视,忽然听到外面闹闹嚷嚷似乎是吵架的声音。便出门去去看,儿子迫不及待尾随着。走到巷口迎面遇见一人执棍正在追赶另外一人。持棍者是邻居大哥,便将他拦了下来,奔跑的人见有人劝架也折身返回。原来前面跑的那个人是他的亲弟弟。见到我,他们争相讲述原委,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人越聚越多,小巷一下子热闹起来,乡村好久没这么热闹过,纵然是过年街上也是冷冷清清,人们都猫在家里看电视打牌。通过他们的讲述,明白争执的原因是春节前他们的父母双双辞世。为分家产闹得不愉快,动起手来。
他的家我是知道的,父母都是八十几岁的高龄,住在村子最后面两间小瓦房里,日子过得并不滋润,自然也没什么家产可分。可火化时交了一千块钱押金,退回时兄弟俩就为了一千块钱大打出手。在众人的劝说下一出闹剧总算收场,我和儿子回到房间继续看电视。
儿子边看电视边好奇的问“他们是因为争遗产打架吗?”
“是”
“那是多少遗产呢?”
“一千块。”
“一千快啊,我还以为好多呢”,过了半天儿子幽幽来一句“你们大人真不值钱。”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沉默。确实,我们真的不怎么值钱,我不也是为了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在苦苦奔波吗?
我的另一位邻居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但因为以前是供销社的职工,看上去比我的父母还要年轻,脸上红光肉白的。在腊月二十八去世了,据说是脑溢血。他的老伴身体一直不好,听说前一段时间都穿上装老衣服了。老爷子请人看坟地,准备料理老伴的后事,没成想老伴活过来他却一言未留匆忙走了。
葬礼在正月初三举行,以前的乡村葬礼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光响器要请好几班。现在正在进行乡村殡葬改革,响器取消了,棺木不允许用了,葬礼也变得冷清,稀稀拉拉的几个家人,听不到哭声。或许人们习惯了在响器的掩护下扯开嗓子放声大哭,就好比唱歌的一样,没了伴奏清唱,顿时就胆怯了三分。队伍中只有一个女儿不间断的哭泣,那声音被风一吹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其他人都默默走着,在呼啸的寒风里面色凝重。
初四是下葬的日子,我打小喜欢看热闹,早早和儿子呆在路边,想要看看“拉棺”的场景。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棺木,但程序是不能省的。当一个小小棺材状的骨灰盒抬出来后,媳妇按照惯例开始“扫财”,就是期盼将老人的一切福报留给后人的意思,再接下来就是儿子“摔牢盆”。完成后将棺木抬到坟地里入土,这些程序我再熟悉不过,打小在村里长大,看过太多太多这样的场景。
就在即将摔牢盆的那一刻,几天莫不做声的儿子突然大放悲声,似孤雁离群,其声之哀响彻云霄。让周边看景的人忍不住泪水涟涟。
是啊,谁都知道辞世的老人脾气暴躁,他那些儿女小时没少挨过他的打骂,纵然年事已高脾气却丝毫未减。儿女不在身边就天天拿老伴撒气。儿女来往次数很少,也许是心存芥蒂吧,可那些怨气此刻顿时烟消云散,之前纵有一百次一千次的别离都是生离,哪怕是三年五载千里万里,那个人还是活生生的呆在小院里。唯有这一次是死别,从今以后世上再无此人。悲情难禁放声恸哭也就是情理之中。
回来的路上儿子问我那个死去的老人多大。我告诉他八十三以后他闷闷来了一句“我爷爷奶奶七十了。”这句话让我浑身一震,四十多年虽然我无数次经过别离,但从未认真想过死别的事情。纵然现在人的平均寿命提高了,但七十岁的父母却已属不折不扣的老年人。我一直还是感觉是他们是我第一次离家的样子,也就是我现在的这个年龄。母亲确实是老了,每年过年都是母亲和面包饺子。今年依然却也发生了变化,母亲和面时已经不是站在桌前了,改为坐在沙发了,面盆放在面前,这一切我都看到了,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儿子的话提醒了我,母亲的体力不支了。她回不到站着边和面边讲故事给我听的时候了。
妻子开车带着儿子缓缓走了,我一个人站在车站广场四顾茫然。那些拖着行李箱的也都和我一样,离愁别绪溢于言表完全不似归来时的喜悦。谁的人生不是充满离别,农耕时代的柳永早就发出“人生自古伤别离”的感叹。
用不了几年我和儿子的角色就会互换。站台上是意气风发青春无限的少年,而我就是朱自清先生笔下那个穿着臃肿的老头。当然我不会翻阅栅栏给他买橘子,也许仅默默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汽车开动不讲一句话。
纵有千般不舍万缕离愁还是要走。进大厅取票上车找到位置坐下后,随手拍了一张车站外远方灰色天空的照片,配上一首《破阵子》“千壑早消飞水,万山尽褪青纨。摇曳芦花飞败絮,霏雨无情苦缱绵。今宵又换天。 膝下稚儿欢笑,堂前老父开颜。不必远行求果腹,乡梓农桑亦饱餐。何时此梦圆。”发了个朋友圈,这首词是我打工期间苦闷无聊写下的,倒也颇合现在的心情。
很快收到儿子的回复,一个笑脸加上一句“爸爸加油,等你回来。”
泪终于没止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