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翁志刚
夏。
烈日炎炎。
烈日烤得帽子摸上去几乎烫手。
我和“猴子”行走在低矮的荒山灌木丛。我们逃避敌人的追踪以及寻找被敌人打散了的队伍和战友。
我在突围中脚上挂了彩,伤口开始溃烂发炎,以至两腿无力,如同灌了铅一样。但我们必须坚持行进,否则将沦为敌人俘虏。
一天。两天。
行进中我们必须时刻提防着遭遇国民党的搜索队,因为远处不时会传来零星的枪声,我们知道每一声枪声都是一个噩耗。
不知走了多久,我渐渐地开始感觉浑身没力,因为一路上缺吃少喝,且尤其是身体得不到盐补充体能。之前部队配发的一小包食盐被我在“突围”中弄丢了。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于是跟“猴子”商量看是否能停下来休息休息。“猴子”是我的通讯员,他跟我已有好快一年了。
“猴子”知道我走不动,过来帮我卸下身上的军用物品,尔后说去找水。
“找水?”我满腹狐疑。
沿途我们早就饱受了缺水之苦,渴了采摘几个尚未成熟的青果解乏,实在干渴难俟便以尿润喉。此时此刻“猴子”说去找水,这光秃秃的山上哪儿找水?
“你也休息休息,别去了!”我招手让他坐下。
“猴子”见我不让他去,赌气野果也不吃,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了些啥,尔后坐到我背后,不久打起了瞌睡。
“猴子”这几天瘦了。原先“猴子”他这绰号并不是指他瘦,他的绰号源于他姓候,而战友们局限于文化不高,候猴傻傻的难以区分,一来二去大家都这么称呼他,“猴子”也习惯了。至于“猴子”这些天消瘦的原因,一是一路缺吃少喝,二则疲于“长征”。没办法,革命很艰苦,况且“猴子”只是个大孩子。然而就是这样,“猴子”不知是对我有意见还是怎么了,却似乎有意躲着我,噢,估计是我对他批评过于严厉,往后“教育”他该注意注意分寸。
由于伤口溃烂,我脚很痛,在这荒山野岭根本无法得到有效治疗。对于脚伤,唯一的办法只有以意志与伤痛抗争。这样也不知是意志打败了伤痛还是行军的疲劳,我睡着了。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愰忽中我感觉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雨,淅淅沥沥,一股咸腥的雨水浇在我的脚脖子伤口处,奇痒。
“痛!”我被一阵刺骨的疼痛痛醒,喊。
“团长!”见我痛醒,“猴子”小心地喊道。
“怎么啦?”我说。
“猴子”停下手中的活,说:“伤口已经鼓脓了,要抓紧时间处理,否则接下来你可能无法行走。”
我瞧了瞧搁在他怀里的脚,哦,原来他在帮我处理伤口。的确,这几天由于得不到有效治伤口情况不容乐观,需要做此处理。
“谢谢!没事,你接着清理。”我明白“猴子”的意愿,于是把牙关一咬,说。
这样,“猴子”掏出一块布片用它浸泡盐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水?自然是尿。他在尿液中加入了盐以便消炎,这是长期艰苦斗争中战士们积累的经验。如今“猴子”将此法用到了我身上。
在他为我处理伤口时,我从咬紧的嘴唇上舔到了咸味,于是我一切都明白了。“猴子”在用“盐水”处理伤口前给了我一杯洁净的“水”以便我补充体能,这就是我在瞌睡时为什么意识到天下起雨的原因。这“猴子”平时别看他人小,但心细着呢。想想这些,“猴子”的一举一动无不令我为之动容。
处理好伤口,我将腿收回来终于对他发了脾气,说:“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
“猴子”显得很委屈,说:“我,我也喝了!”
“你还有盐吗?你也喝了,哪,哪我问你,你为何还老摔?!”我责问他。
“可,可你的腿伤……”“猴子”懦弱道。
“我都告诉过你,你先照顾好自己,否则我们如何‘革命’?!”我再一次训斥他。
看到这,“猴子”也一脸不服,犟嘴:“‘那好,俺的枪和军需你也别背,况且你还是伤员。’”
瞧,这孩子居然跟咱顶上了。没办法,一路上我每见他行进吃力为了给他减轻一点负重也替他背背枪或军需啥的,然而就是这么个小小的弱点,被他揪住并以此为要挟他用他那仅有的一点盐为我疗伤。
第五天,我脚上的伤口己被“猴子”用他特制的“盐水”擦拭了多遍,尽管我每次都对他予以“批评”,但他却屡教不改。对此我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相反“猴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且由于一直无法得到应有的体能补充他行进的过程中摔跤的次数有增无减,每每看到这我心里也是十分内疚,为了弥补他的执着,我唯一的办法是为他背背枪减轻他身体一点负重。除此我没任何办法。
第六天午时时分,我们行至一座光秃秃的山头,由于气温炎热,我们渴得嗓子几乎冒烟。我们咀嚼野果,然而似乎并不湊效。无奈,我们只得拉开裤裆,接口尿水解乏。我与“猴子”今天已是第二次这么做了。之后我们继续寻找失散的队伍。
伤口经过“猴子”的“治疗”,我感觉好多了,走路步伐也坚定了许多。
相反,倒是“猴子”,从昨天开始,他步伐却越来越慢,甚至常常掉“队”。“怎么回事?”我心里犯嘀咕。为了鼓励他跟上步伐,我跟他提议比赛,可是他一次也没能追上我。
第七天。
黄昏时分,我们行进到一个开阔地带,我在前,他在后。
走着走着,突然“扑通”一声,我明白准又是“猴子”摔过去了。一路上我已经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猴子,怎么,又跳不动了?!”我回头,故意逗他。
“猴子”没作声。以往他一定又跟我犟嘴。
我说:“要不再来次比赛看谁先到达前面那山脊?!”
“猴子”依旧没回应,在那一动不动。
这回轮到我慌了,换若平常,“猴子”不可能对我的提议无动于衷。出事了,潜意识告诉我。于是我撒开手中的木棍便扑了过去。“猴子,猴子!”我喊。他没应。我拍打着他肩,一边喊,他依然没反应。于是我将他翻转身来,但见“猴子”己昏迷。至此,我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为了喊醒他,我将他平躺在地上,尔后接来一口泛黄的尿水喂进他嘴里。过了一会,“猴子”终于渐渐地睁开眼。看到这,我眼泪不由叭达叭达淌的下来。泪珠滴在他脸上,之后我轻轻地将它从他脸上擦去。
“猴子”睁开眼,眼里透射出一股碧霞般的光芒。
“团长……”“猴子”吃力地喊道,尔后伸手一只颤抖的手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纸包塞给我。我明白那纸包是啥,那是部队给战士们配发的一小包盐。在敌人封锁严密的环境下,这包盐是战士最为珍贵的补给。此时此刻他交给我,说明他对重新归队失去了信心。看到这,我将它推了回去,说:“坚强些,过了这山岰就会有村庄,有村庄一定就会有我们的人,那时我们就可以与队伍联系上,还有,高个子、小个子、老何他们说不定已在那等我们,起来,我们走!”
不料“猴子”微微笑了笑,将手中的盐又塞了回来,并摇了摇头。我试图再去安慰他,然而随着他手一滑,盐落在了我怀里。
“猴子”走了。
“猴子,猴子!”我以期再次把他唤醒,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我望着他消瘦的脸容,很久很久。
我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之后我给他整理遗容。
“猴子”瘦多了,我一边擦拭他脸上的泥土一边整理他的行装。然而就在我抓过他手发现他手腕上似乎裹着什么,我撸起他手臂一瞧,猛然发现他手臂居然裹着厚厚一层树叶,怎么回事?我撕开树叶,树叶下隐藏着一块溃烂的伤口。天哪,伤口溃烂已见白骨,可我却毫无察觉。他为啥用树叶遮盖伤口?原来他害怕自己的伤势被我发觉,到时我一定不会让他用那包弥足珍贵的那一点点盐为我“疗伤”。如此一来“猴子”一直隐瞒着我并处处“伪装”自己没事,将最后将生存的机会拱手让给了我。明白这些,我奥悔不已。可一切都晩了。“猴子”走了。静静的走了。
而我,籍以一个小小的“弱点”攥在对方手里为借口获得了生存。
我责备自己由于粗心导致“猴子”将鲜活的生命留给了我。
我恨“猴子”不与我履行君子协定就匆匆与我分手。
我们一路上说好要等革命胜利才分手,如今他却离我而去。“猴子”跟我才不到一年,就匆匆离开我。他离开我才不过16岁。
在空旷的荒野,我看着他。久久地。
我为他戴好军帽,尔后将那包盐放回他手里……
山丘,我将他掩埋。
坟前。
我摘下军帽,肃立敬了一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