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是故乡的底色
刘玉新
1. 故乡的家宴颇具特色。
一桌席,不仅是表达了色香味,它还滋养出了多重含义:浓郁的乡情、童年的饥馋、瑰丽的传说,也有成长的幸福、死亡的怀念。
一桌家宴一幅作品,排起来象诗,挂起来象画,从厨房到厅堂一路款款行来就象故乡山间叮咚鸣响的音乐。
2.“一头二笋,三猪四羊……”,满满的一桌“十碗八扣”,这就是土家山寨馈待嘉宾的上等好席,不仅红白两事,逢年过节的家宴也一样如此隆重。稍有不同的是,原先正儿八经地把客人请到堂屋坐席,现在大多免了这个礼数,就着火垅屋,主随客安,在十碗八扣之上再加了一个腊味火锅和几碟坛子里的小泡菜,腾腾的热气就氤氲出一屋子的欢乐。菜是热的,酒是热的,心更是热乎乎的。
从去冬到今春,每一次的故乡出行都会吃到美味的十碗八扣,舌尖上的长阳名副其实,故乡,走一次就不舍一次,亲情、友情、乡情,浓浓地贮满在我的心间。
小桥流水人家,多美的一幅画面。姨姐的家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她叫重溪。重溪重溪,顾名思义,两溪相重的地方,古人取名简明而优雅,一眼如故。重溪,绿水青山,方圆不过两公里,两边汇聚的溪水正好注入清江碧波荡漾的回流之中,于是,重溪不仅是陆路交通的要地,也成了水上抵达的终点码头。
腊月十八,应姨姐之邀,去赴喜宴。农家的喜事,隔了老远就听到了响匠的吹打,一色的大红喜联贴满了屋里屋外。当我们步入屋外大棚入席的时候,一个曲子一盘菜,正是十碗八扣,“头子碗”是地道的肉糕垫着粉条,中间点缀着构树木耳嫩黄花。故乡的糕,故乡的木耳黄花,小时候的味道。香着呢!
左邻右舍还是那么朴实,即使多年没见面,仍然一口一个名字叫得人心里热乎乎的,握着的手半天放不下来,一肚子的话就在酒杯中嘬成一段段美好的回忆,那山,那水,那些令人难于忘情的日子。
重溪,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相传,古时候有一只神龟从四川峨眉沿长江而下,本想去东海龙宫,但走到三峡出口,突然看到一片白云深处的森然景象,霞光粲然,临时决定改道看看是哪座神山仙境,于是,入古道夷水,走桃源小溪,两岸风光旖旎,越走越深,越走越美,不曾想,刚把身子爬上岸,想看看清楚,身后的水突然就变小了。
从此,这只神龟就永远匍匐昂首,停歇在武陵山余脉的重溪,千年守望着这片神圣的土地。
当地人口口相传,说朱栗山就是龟背,重溪就是乌龟尾巴,至于乌龟的头有说是铜鼓包有说缩进龟壳里了。传说的美丽一直为当地人津津乐道,一说到重溪就会骄傲地说到乌龟尾巴。
乌龟尾巴是个出人才的地方倒是有根有据。清朝年间张姓人家一连出了几个拔贡,那可是每三年各省学政就本省生员择优保送中央参加朝政考试合格的人。一条清浅的小溪边居然隐伏着如此的造化,不能不说这地方人杰地灵。文脉一旦兴起,它就会不断延续,由张姓而广,读书成了重溪人人推崇的头等大事。席间,乡邻们说起某某当了电大校长,某某当了主任医师,某某考取了北科大考取了清华,一桌子的人都赞不绝口,是在赞他人,也是在赞自己。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父亲就对我说,重溪的地脉好,别处一个村难得出一个中专生,而重溪一两个生产小队走错路遇到的都是大中专生,能说会道、能写会算的人更多了去了。因此,我就觉得重溪成了一种现象,一种勤学向上的重溪现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重溪的水土养育的是一方贤能之士、甚至是国家的栋梁之才。
3.募旗山,花溪河;青龙嘴,回龙垱。这是宜都枝城镇的一个小村子,沿九道河往前,就是松木坪和刘家场。村子的中间镶嵌着一条小河,小河两边,清一色平田大坝,不下千亩,鱼塘星罗棋布,典型的丘陵山脉将一座村子围在狭长的青山之间,从村子向南不到十公里就是烟波浩淼的长江和远近闻名的枝城镇,这样的一个鱼米之乡,安卧千年,绿着青山,漾着清泉,把一个村子滋润成了长寿之乡。
这几年,我们常常穿行于亲戚的宴请之间,每次坐到桌前,我都会默默地数着桌上的菜盘,无一例外地,大大小小、凉凉热热二十多道菜,再加三两个火锅。菜品极有特点,肉食油而不腻,火锅辛而不辣,一盘时蔬一把露水,一方鱼糕一口香醇,老少咸宜。
我发现,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能吃几块肥肉,因为那肉都是焯了油过了水的,相比我故乡的炒肉,油沁沁的一层放着亮光,油脂自然是少多了,于身体而言,蕴涵了一份科学的道理。
花溪河的人一边享受着现代生活的节奏,一边又放不下农耕自得的乐趣。常常,房前屋后,总有那么一块两块地绿意盎然,葱花蒜苗随摘随到,时令菜蔬换着季地种,有了闲工,还会迎了春日的和风采一篮自家地里的茶叶,撒一把沟边新采的鲜鱼草。
岳母是个特别勤劳的人,先前每年都要养几头猪,也养几只羊,塘里有鱼,笼里有鸡,里里外外一把手,乐呵呵地把一个家操持得有模有样。前两年,年岁大了,但鱼塘仍然是她成天操心的地方,一块菜园,一口方塘,一坡茶地,一园楠竹,成天忙得乐呵。左邻右舍说她一天要赶三个场子:上午的菜场,下午的牌场,晚上的舞场。年过古稀一点也不亚于年轻人的忙碌,忙完了自己的事就抽空去看看96岁的外婆。
96岁的外婆,除了走路腿脚有点吃力外,一宿三餐,可以自己把自己照顾得清清爽爽。每次我们去看外婆,他一眼就能认出我来,50多人的大家族,谁是谁,一点也不含糊,都在她心里装着,见面说起客气话来一套一套的。
看着外婆脸上的红润,清澈的眼底,我就特别感慨花溪河的水一定掩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记得去年有一次我起得并不算迟,当我一个懒腰伸到稻场上的时候,外婆正坐在红杠树下摘韭菜,一根一根,外婆摘得很仔细,连韭菜尖上的枯黄叶子都掐去了,那一份精致,那一份优雅,让我不得不屏住呼吸,静静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高龄的老太太。我悄悄地拿出手机,把外婆摘韭菜的场景拍摄了下来,后来,发在亲人微信群里,大家把它评为了最佳照片。
没想到,这张照片成了我为外婆拍摄的最后一张珍贵的照片。去年腊月二十八,外婆去世,享年98岁。
花溪河边的村子不大,象外婆这样岁数的人左右一数,竟有十多人,前年还听岳母说村里某某去世,一问,101岁,过几天回去,岳母又说某某去世要去悼念,一问,103岁,居然是一个响哈哈打上了极乐世界,不仅寿高,而且用老家的话说,那份修为真是到家了,临终一点累都没有受到。让人景仰而慨叹不止。
4.地处枝城城郊的募旗山传说因关公树旗募兵而得名。清《荆州府志》载:“相传关壮缪入蜀,树旗此山,以募军士,故名。”对岸江北又有“三郎溪”,因关羽之子而命名:“李冰有功于蜀而子为二郎神,蜀祀之关公有功于荆而子为三郎神。”
民国时期,募旗山下敦本小学远近闻名,有校歌传唱:“募旗山,产豪俊,豪俊扶汉是寿亭;敦本小学今相映,缔造英才培国本。敦厚以崇礼,本立而道生;我们步上武圣的后尘,完成国民革命。”
这样的一座山,山下这样的一所学校,稚子日夜诵读,村民以文化人,经年累月,自然会浸润到每一个家族的骨子里,如今,村里也是人才济济,名校高材生比比皆是。
老有所养,老有所乐;幼有所抚,幼有所学。一个村子就会繁衍不息,在历史的长河中构筑起自己独有的底色。
乡愁远去,那一定是安享着高天厚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