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爹的葬礼
李书霞
“今天去哪家吃饭?”先生问我。
“姨爹家。”我盯着手机,漫不经心地回答。
“姨爹家?”
“嗯……今天去参加姨爹的葬礼,应该说去二姐家。”我放下手机,怅然莫失。
还有两个月,姨爹就过八十九岁生日了,计划在今年正月初六提前过九十岁生日,俗话叫“平九十”。但姨爹没等到这一天,在正月初一这天驾鹤西去。在我们当地看来,八十九岁过世算是喜丧,亲人们不必过于悲伤。四十三年前,大姨生下第三个女儿丙莲后,就染上了重疾。一年来,大姨苦苦挣扎,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最终还是丢下三个年幼的女儿,独自西去。一岁多的丙莲爬在她娘余温尚存的身上,掀开衣裳要去吃奶。
“你看你这个样子,怎么养活三个娃儿?”外公搂过小外孙女,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他盯着一身补丁衣服的女婿,连声叹气。不会说话的丙莲在外公怀里扭来扭去,朝着躺在门板上的娘呀呀叫唤。外公搂着丙莲,死死攒着眉头,突然出声道:“把丙莲抱出去,送给别人养。”姨爹憨憨地“吭”了两声,不说“是”,也不说“不”。
姨爹带着大点的甲莲和乙莲一起干活,自己吃红苕、包谷和米糠,硬是用米汤和糊糊把丙莲喂活了。甲莲身上穿的是亲戚和邻居送的衣服,轮到丙莲穿时,已不成了样子。时光荏苒,姨爹的莲莲们长大了,出嫁了,他变老了。甲莲嫁到了河对面的黄家,已经做了奶奶;乙莲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和姨爹一起生活;丙莲嫁到了两里地外的郑家,她身材瘦小,生的两个孩子却是身材高大、一表人才。现在的姨爹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大的外孙三十多岁,最小的外孙女已上了初中。姨爹腿脚硬朗,身体健康,常在几个女儿之间走动往来,过了好几年四世同堂的时光。
村里的常常发生为赡养老人发生争吵的事情。姨爹家的孩子有时也发生矛盾,争执的内容却是每家都想要在赡养中多出力、多出钱。刚入腊月,三家人就开始商量给老人办“平九十”寿宴的事情。乙莲认为她家相当于儿子,宴会的酒席钱应该由他们家全部承担,甲莲和丙莲是外嫁的女儿,送礼给老父便罢了。甲莲则认为所有的费用应当均摊,收的礼金归老爷子。
事没议定,姨爹却感冒了,吃不下喝不下,迅速地瘦了一圈。他像一架使用了很久的机器,从来没有经历过大修,却突然变得迟滞。医生取来仪器一看,机器内外布满斑斑铁锈,用手一触,好好的机器便脆了,想修也无从下手。孙辈们得知消息,齐齐从外地归家,得空就来陪他。大年三十,全家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吃了四世同堂的最后一顿年夜饭。
正月初一,年龄最大的外孙丽江和外孙女丽霞上门来给外公拜年。姨爹坐在桌边,笑着瞅了他们一会儿,声弱气虚地吩咐:“丽江,给我剃头发。”丽霞忙上前来,说:“外公,我来。我比哥哥理得好。”老人家靠坐在椅子上,从镜子中看着自己松驰塌陷的双颊,缓缓道:“今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我今年八十九岁了。”
丙莲替父亲把碎头发清理干净,又绞了张热毛巾过来,给他洗了把脸,帮他脱了外衣,伺候他躺下。随后,自己也躺下,陪着老父亲睡了最后一个午觉。丙莲把脸依偎在父亲背上,右手搭在他腰间。隔着衣服,她感到父亲的体温在一点点下降。睡了两个小时,被窝还是凉凉的,始终没有暖和起来。
下午三点多,我们接到了电话。当时,我和母亲正在讨论姨爹的情况。电话那头,丙莲表姐泣不成声:“姨,我叫我爷,他不答应了。姨,姨,……我爷他……”
天黑时,我们方才赶到,黑夜像锅盖一样笼罩了整个村庄,二姐家门口挂着一盏大灯,亮得惊人。三个表姐和表姐夫候在门口,他们腰间系着麻绳,脸上挂着丧父的哀痛,跪下来迎接了我们。随后忙不迭地把姨母——也就是我的母亲奉到正屋。
我们共同的舅舅早已经到了,他站在正屋里,等着我妈。
正屋右边,两条高凳上,架着一具漆黑的棺材。左边是一张平铺的草席,姨爹躺在上面,身上穿着簇新的黑色老衣,脚蹬一双手工布鞋,脸上盖着黄裱纸。
“为什么要放在地上?我们老家都是放在门板上。”先生悄声问我。
“他们这边的规矩:高寿的,要放在地上。”
“我们年轻,请舅舅和姨做主。”表姐和表姐夫们齐声请求长辈的支持。
舅舅和母亲站在棺材边,神情哀戚,一脸肃穆。他们对视一眼,开始轻声商量。商定后,舅舅开了口:“衣服穿的几层?”
“三层。”二姐夫回答。
舅舅满意地点点头:“正是,男单女双。”
“垫的白布也要单层。乙莲,你来撕。”二姐乙莲赶紧把早先撕好的白布递过来。母亲和舅舅拉起白布,两人四手逮住四个角,展开白布,一人站到棺头,一人站到棺尾,看看拉直了,便一齐弯下腰去,把白布铺在棺底。又把手掌向下摊开,稍稍用力压着铺好的布,一掌一掌地把上面的皱褶抹平。
“头上枕屋瓦。”铺好三层白布后,舅舅直起腰来,安排下一步。
得令的二姐夫马上就要出去。“慢着,”母亲叫住他,“盖瓦三块,沟瓦四块。”二姐夫搬起竹梯,依言去自家屋顶取来屋瓦。舅舅接过来,抹干净上面的灰土,把它们放在棺头:四块沟瓦向下,三块盖瓦向上——这便是逝者的枕头了。
“三个女儿的衣服,各剪一个角,放在他身旁。”
“三个女儿的裤子各取一条,放在脚底下。”
“……”
明亮的灯光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准备工作就绪后,已是晚上十点多,按程序该是亡者入棺了。丙莲跪向地面,伸手去摸了摸父亲的手。她抬起泪眼,冲着大家摇了摇头。舅舅也跪下去摸了摸——手还软乎着,不能入棺。
“已过去四五个小时了,时间不短了。”舅舅沉吟着,思考了片刻。“你们,”他抬起头来,威严地命令道,“跪在你爷面前,朝他说好话。”女儿女婿们依次跪倒在去世的老父亲面前,低声忏悔。
今年的大年初一恰逢立春,天气晴好。屋外,草木拔节生长,勃勃向上;屋内,人声呢喃,蕴含着无尽的不舍与依恋。
初三是选定的亲朋好友来参加仪式的日子,我们当地称之为“做大夜”,亲朋好友下午来家参与吊唁即可。作为女儿女婿,表姐和表姐夫们披麻戴孝、全身缟素。他们用最隆重的跪拜大礼来迎接每一个客人。这是一个郑重的大礼,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小儿,只要上门吊唁,就必须受此一拜。施礼者拜毕,受礼者略弓起腰,双手搀起行礼之人。虔诚跪下去是主家对客人表示的最大谢意,双手搀起来是受礼者对逝者表达的真诚敬意。
姨爹于早上六点多入了棺。棺木前摆着一张矮桌,桌上供奉着鸡鸭鱼肉。矮桌旁摆放着一个竹箩,里面堆放着茂盛的纸钱和香烛,来人用右手拈出三根香来,左手拢着烛火,小心地点燃了,把香头交到左手,双手握了,郑重地揖上三揖后,把香插进香炉里。再从箩里抓一把纸钱,去到火盆里焚化了。
棺木左侧是做法事的场地。墙上挂起了仙游图,仙游图下,摆着逝者的灵位。地下用白石灰画出一道道横竖相间、粗细相当的直线。虽然看不懂,但我知道这便是仙游路了。
做法的道士有两个。为首的是掌坛道士,他戴着明黄的道士帽,身上披着明黄的道士袍,双目注视仙游图,一脸严肃。只见他双手执镲,吟诵一段经文后,便滑动手中圆镲,发出一阵刚烈的响声。一个身着常服的助手坐在旁边,听见镲响,便提起放在膝盖上的铜锣,“当当”敲响。助手的任务是辅助掌坛道士,吟唱时便和声,击镲时便敲锣,二人进退得当,配合默契。镲和锣都是金属之物,声音刚烈清脆,都属于至刚至阳的声音,用在森冷的葬礼上,再合适不过。
道士做法时,孝子贤孙们便跟在他后面,跟着他行动。见他跪便跟着跪下去,见他鞠躬便跟着弯下腰去。走仙游路里,便虔诚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走错。在棺木前做毕法事,掌坛率众人转身,朝向大门外——敬天地神灵;到厨房行礼——敬灶神;到水井处做揖——敬水神……鞭炮声声、吟唱声声,道士带着孝子们,跪向四面八方——敬世间的一切。感谢天地神灵惩恶扬善,庇佑了他;感谢庄稼按时成熟,养活了他;感谢雨水如约而至,滋润了他;感谢百花在春天开放,装饰了他的家园;感谢鸟儿在清晨唱起愉快的歌曲,叫醒了他的耳朵;感谢树林伸展枝叶,给他简陋的屋子带来阴凉;感谢黄猫黑狗,伴他度过半生寂寞的夜晚……今天,他要离开它们,回到地母的怀抱去了。他的亡灵前来,与它们一一告别,道一声感谢,道一声永别。
毫不夸张地说,中式葬礼,是一场隆重的感恩仪式。
门口是一块大坝子,一个身材瘦小的匠人坐在屋檐下,不慌不忙地锯着剃掉枝丫的竹子——他是做灵房子的。匠人面色沉静,神情专注,丝毫不受人声干扰,一心一意地量尺寸、锯竹子、钻孔眼,似乎这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一件事。他将处理好的硬竹条横竖摆在地上:横着六条,竖着四条,成一个四方形的框。他放下锯子,在竹条交叉处捆上绳子,固定住。再拿起划过口子的八根竹筒,卡在交叉处。八根竹筒站了起来——内四根、外四根。匠人又站上凳子,在竹筒的顶上固定了一组和地面结构相同的竹条。最后,在竹筒中间钻好的眼儿里穿上竹条。一座灵房子的框架便做好了。接下来的工程便是糊纸画图了。
客人们的饭食是由餐饮“一条龙”负责,正是年前预定的给姨爹办寿宴的那家。他们在邻居的坝子里搭了土灶,煮饭蒸菜。坝子周围摆满了桌子,女人们穿梭忙碌着,在桌子上铺上一次性的塑料桌布,摆上一次性的塑料碗和筷子。在我们当地的风俗中,像姨爹这种高寿的老人,前来吊唁的客人往往会顺走饭碗,回家装饭给孩子吃——只为借老人的寿讨个吉利。使用这类碗筷,顺走饭碗的事不会再有了。
哥坐在我身边,悄声说:“年前,我去参加我朋友爸爸的葬礼,冷清得很。他们那里啥都不兴。”
“?”
“不兴放鞭炮,不兴烧纸,连香和烛都不兴烧。”
“信基督的人就是这种,不烧纸,只念经。”
“他们不是信教的,就是单纯地什么都不兴。殡仪馆里只准摆客人送的花圈。”哥说,“完事后还被殡仪馆回收了。”
“这个老人走得也太安静了!”我叹道。
“是啊,现在的葬礼都冷清成这样了。”
“简化程序,免得活人遭罪呗。”旁边一人插话,语气间满是坦然。
“厚养薄葬”确实是现代风俗中的先进观念。在新风俗的影响下,城里的葬礼相当程序化,农村葬礼被简化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