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盈城,敌满天下
文/王国骏
一片树叶掉落得比风慢
一只兔子奔跑得比风慢
一块石头滚动得比风慢
一场人生腐熟得比风慢
事实上,眼睛看到的不是真相
风是最慢的,依附时间的永恒
它偷走草木的葱茏,青春的敏捷
一如时间的豹子,极富耐心地潜在
并且从不落败,从不因为打盹而退场
慢镜头一:四五岁六七岁的我骑坐父亲的脖子上
他是我的马,世界宽广的屋脊,以及坚实的脊梁
小手抱住他的额头,两腿偶尔不安分地收紧一下
嘴里吆喝一长声“驾驾驾”,父亲便作势小跑几步
他的大手轻轻拿捏我的脚踝,或者扶护左右腰背
温暖从他的笑容和手心溶入我幼小的心门与身体
慢镜头二:村庄的薄暮连接云树,群山以环抱与封锁给予岁月静好
河边青草野花,蝴蝶刚刚绕着小黄狗转动一圈,小黄狗便追逐着它
上蹿下跳,卯足了劲儿撒欢。这时候,我十一二岁,相信天是蓝的
慢镜头三:秋天居然是褪色的寒冷与忧伤?墙角的蟋蟀寂寞地歌唱
十六七岁的少年失去永久牌自行车清亮的声音,而河水的欢快被呜咽取代
思想让眼睛越来越深邃,贫穷、死亡、爱情、欺骗、邪恶、公平、正义
被逐一点亮,擦拭,照射出忧郁以及意识趋于成熟的光芒
慢镜头四:蜘蛛网并不是第一次捕捞阳光,我还能听到柳树发芽的声音
还能感受庄稼的喜悦,还能站在一座桥上或空山与田野深处,虔敬与自然对话
我有一些质疑,在嬗变与事物的本真之间,像坦壳的履带被卡顿了一下
当然,二十岁和三十岁的青春,是必须为年轻付出某种代价的
一些奢侈的索取与挥霍以后,灰烬与冷暗生成,人性慢慢温和
慢镜头五:岁月磨平棱角。钝与锈,圆与滑,不知不觉竟来自生活的妥协
四十岁厌倦虚伪,四十五岁逃离名利缰锁,四十八岁还在良知的屋檐下唱歌
关于身后,我一无所知;关于明天,我没有必要去想太多
活着,我要做善良而有爱的无公害植物,拒绝与虎狼为伍
慢镜头六:父亲继续画着年轮。八十二,与我的四十八,儿子的二十五
只是一种相对静止与流动的状态。生命以沧桑确认视觉以及感官的迷宫
风依然无处不在的,为我们有限的生命划上许多记号
它一直在清扫世界的痕迹,以时间的永恒向世界宣战
慢镜头七:一抷黄土,被风吹动时间荒凉的回应
我和父亲,和儿子,终将像祖父曾祖父一样来过
然后归于寂静。只有父亲能够描述他们的面容了
我和父亲一样,正在重复他们走过的路
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像河水冲刷流去的泥土
慢镜头八:晒谷场上,雨水喧哗;遗落的谷粒譬如虚无的符号
外祖父像一粒谷种消失十三年,然后外祖母也做了另一粒谷种
而农民进城,抛荒使得乡下的稻田慢慢绝迹
可是,人间的谷种还在,一粒归于收殓,一粒正在降生
计划生育时代结束,人们没有看到许多优良的谷物品种
倒是一些变异的种子在商品大潮和文化侵略中畸形生长
慢镜头九:一只老虎倒下以前,必有另一只老虎扮演公仆
政治与权力的丛林生存法则实乃血污与残酷
天黑黑,天黑黑,苍蝇蚊子嗡嗡嗡嗡嗡嗡如黑云压城城欲摧
一声响雷,射落几粒雨点,看热闹的蝼蚁存在幻想仰头看天
惟独蜥蜴是伟大的变色导师,迅速自我保护
而臭水池还在,笼子空空如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慢镜头十:垃圾时代,人形蜕变,食品有毒;道德滑坡的九州,物欲横流
我在一阵风掀起丑恶的须臾,看到野兽的东西
风雨盈城,敌满天下。此日汉家人人可以自危
在野有屈子长哭汨罗乞天公持剑戟出神阙涤荡妖魔
庙堂之列,赵高指鹿,比干剖心,曰乾坤合须一怒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在鬼影中听风
风很慢,慢到我死去时,它还活着
它和时间一起,永不退出历史舞台
2019.3.1.
